
【东篱】大年客(微小说)
一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正是雪后大清早,冷得鬼呲牙。小院儿里的三户人家,来了两个大闺女。
东头的,是老杨头儿亲姐家的闺女。穿一件旧军大衣,戴一顶狗皮帽子,虎虎实实的腰板子,挎一个小黄书包,还扛着一袋子白面。
西头的,是老孟头儿家里的娘家外甥女。一件紧身小棉袄,围着三角花格头巾,手里拎着一个都已经露出帆布底子的人造革兜子,西北风大了点儿都能刮倒的小体格,冷得直哆嗦。
“妹子,老杨家是不是住这儿?”杨家客见也要进院儿的孟家客,先问了。
“不好意思大姐,俺也是刚下的火车。”两个人年龄差不多,三句话没出,就知道都是来投奔亲戚过年的。
还是文革没结束的年月,家家户户都是有上顿愁下顿。粮食得有购粮本儿,肉蛋副食全凭票。多个人,就多张嘴。更要命的,窄窄巴巴的屋子,住哪儿啊!
二
“妹子,你姨家有地方睡吗?”早起排队上公厕,两家客又遇上了。
“凑合着吧,五个小子,来了俺这个闺女家,总不能一铺炕上挤吧,俺姨夫给拾掇了厨房的案子,刚好能伸开腿。”孟家客显得挺知足。可看眼前这个姐,却是眼睛红红的,听嗓门也有点儿哑。
“俺表嫂跟她俩闺女睡一铺炕挺宽绰,可表哥还是叫俺睡地板上。”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一眨眼儿就到初三了。孟家客上泔水窖子倒泔水,正遇杨家客背着那个黄书包,往大院儿外走。
“大姐,这是要走吗?咋也得破了五啊,今天还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杨家客真像是见了娘家的姊妹,大眼睛一下子就汪起了泪。
“俺原打算是过了十五再回农场,关里家的娘走了,也没念想儿了,就是俺娘放不下她这个侄子,一去没音信。你是不知道,当初俺舅家穷得吃不上饭,他来东北的盘缠还是俺娘给凑的!”
“我看他斯斯文文的,不像俺姨父嗓门儿高脾气暴,他咋也得留留你吧!”
杨家客摇摇头:“从俺来这几天,脸就拉得能盖上脚面子,嘴噘得能拴上头叫驴,老婆孩子也都跟吃了药的家雀儿不吱声,俺哪受得了啊!”她擦了一把泪,头也不回地去了。
三
“不都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吗?老杨头儿咋连点儿面子都不要啦,还书记呢!”正在锅台上和着苞米面儿的姨,听了外甥女的话有些感慨。
“那照你这么说,咱是不是得按那下一句说的,两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亲,把你这个外甥女也打发走,没毛病吧?”老孟头儿手拉着风匣烧火,眼却故意朝上瞭了一下家里的。
“你敢!”嘴蹦出俩字儿,手里头“吧唧”,把团拢好的大饼子,结结实实贴到了锅边上。
“别让她走了,她家那个疃,周围全都是大山,地薄得兔子都不拉屎。”是老孟头儿的声儿。
“不回去咋整,没户口,对象也不好找啊!”姨说。
“姐和姐夫都没了,你叫她回去找谁!走一步看一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天还没亮,老两口就在炕上嘀咕,一直到老丁家的大公鸡都叫了。死了姨,没断亲不说,这大年客倒成了常年客,在姨家住下不走了。
四
都说春打六九头,可那一年打了春,老天爷好像冬眠睡过了头,把春天给忘了,天还是嘎巴嘎巴地冷。凌晨两点半,老孟头儿就骑上自行车,顶着刀剐针戳的西北风,一骑二十里多地,去三棵树火车站接贩子倒买倒卖的高价粮了。驮一袋子老苞米豆子,再送到郊区的小火磨,磨成苞米面儿,让日子能将就过下来。
不能叫她当“锅台转儿”,光认识锅碗瓢盆儿哪行!老孟头儿一咬牙,又从给大儿子预备结婚的储蓄本儿里,取出200块,天还没黑,一台缝纫机就拉回来了。常年累月干服装活儿的姨,手把手把手艺教给了外甥女。
老话说,有剩男,没剩女。外甥女论模样儿、活计,比城里的姑娘不差啥。这不,也要出阁啦!老两口跟嫁亲闺女一样,嫁妆礼数比给儿子娶媳妇还铺陈,风风光光把她送上了婆家的轿子车。
五
手打鼻子眼前过,最不扛混的就是日子。赶上了改革开放,外甥女跃了龙门,成了城里姑娘也得仰脸看的髙枝儿凤凰。可老两口却老了,老到了八十多岁的风烛残年。
“到底是隔一层差一层啊,我卡这一跤三个月了,一胯子距远儿都没来看看,要是她自己的爹妈能这样?!”姨老泪滢滢。
“咱不还有五个儿子吗?她能大年,端午,八月节来转转就知足吧!”
“可不是当初姨长姨夫短了,跟个生莺儿似的,她不说要请咱俩坐她家的轿子车下馆子吗?一竿子又支没影儿啦!”
老孟头儿不吱声了,他眯着眼好像又想起了那年从三棵树买私粮回来,一块冰滑倒了自行车,粮袋子摔漏了口,一粒儿一粒儿地趴着捡,能冻死牛的天,却出了一身的大汗,咋也扶不起车子……
六
姨走了,那么急,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方厅的灵桌上,放着大照片,摆着供果,燃着香烛。孙男嫡女依次跪拜,老姐老妹儿老同事鞠着躬,叹着气。忽然,楼梯间传来女人的嚎啕大哭声。
“姨呀,咋不等等我呀!我来晚啦……”一看桌上的供果,又呜咽着。
“姨呀,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再进屋,原来的供果全撤了。锅包肉、软炸大虾、梧桐花炒韭菜、花生猪手煲……摆了满满一桌子。
“哎呀,看看人家这个外甥女,真是没白拉扯吧……”来客交口赞叹。
夜阑人静,老孟头儿形单影只,用那双粗咧咧,劳累了一辈子的大手摩挲着相框儿。
“老婆子,你外甥女没忘了你呀,这不都是你最当意的吗?”说着说着又把碟子边上的筷子,立在了相框儿旁边,哽咽着。
“你吃啊,多,多吃点儿呀……“老泪再也止不住了。突然,一句村夫粗语冒了出来:“妈啦个臭逼!”
2023年9月于纽约,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