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岁算是不美好的吧？应该算是，毕竟，我的天真是在那一年被杀死的。
　　 我也曾经喜欢一个人外出的。我会自己溜去超市，拿零花钱买卡片零食。而且，我尤其喜欢，在夏日炎炎里出去乱跑，还必会一身臭汗回家。
　　 十岁的那个夏日里，我跑去超市。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个小便利店。
　　 “啊呀，你过来！你是谁家孩子呀？”大人笑着问，脸上的皱纹挤成了麻花。
　　 我回答妈妈的名字。
　　 他们听了就笑。整个超市里的闷热都被小孩子的天真童言给驱散了。
　　 我疑惑不解，听不明白他们笑里的含义。
　　 大人们开始赞叹我母亲的精明能干，又批评她说话过于难听，有的话还不堪入耳。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呢。那时的我或许听懂了，自己跑开了。
　　 就在那个小超市里，我看见了这样一个老头子——他留着寸头，拉碴着胡子，一张脸总是带笑。他的头发和胡子是灰黑的，头皮上起着一个大鼓包。带笑的慈祥的脸在泛黑的黄皮肤下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脸是很干净的，可是上衣和裤子上就沾着干掉的泥巴。他一根一根抽着烟，扇子在他手中摇晃着。他是我辈分上的爷爷。
　　 他给我买东西吃，也不问我话，只是慈祥地微笑着。
　　 我每每走进那个小超市，每每都能在大人的笑声里找到爷爷。我觉得爷爷很好，那不单单因为他给我买东西吃，也因为，在我说话后，他不像别的大人一样笑得那么滑稽。爷爷跟大人不一样，他可不跟着别人一起笑，因为他的微笑是一直在脸上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没在超市里见过爷爷了。
　　 后来一天晚上，母亲带我去了村里一个地方，那儿突兀地竖着一间房子。我不认得路，最后也记不起那个地方了。他们一群大人坐在一个小得像柜子一样的房间里。而我一个人在房屋外，我一个人在月光下，他们的话总能飘进我耳朵里。
　　 “这老头子总吸烟，不听劝。他吸出肺炎，死了也活该。”
　　 “我看着像鼠疫，胸口一大片黑呢！”
　　 “这哪里是肺炎鼠疫，这是癌啊。”
　　 ……
　　 我一个小孩子都觉得他们吵闹，自己趁着月光走回了家。
　　 第二天，母亲又带我出去。
　　 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爷爷。他被关在相框里，寸头，胡子拉碴，但灰黑色的胡子和头发变成了深黑。他黄黑的脸不带笑了，颜色也被染成了灰白。他令人深刻的脸十分陌生。啊，这是我的爷爷！
　　 我不敢跑动，就直直地盯着爷爷的灰白照看。
　　 周围的大人都低头，只有我在看他。他们窃窃私语，好像要为一个什么人定谥号一样。大人的响声淹没了静默的船，将我窒息。大人真是奇怪，他们的衣着与我不一样，他们的言语与我不一样，他们与我不一样。
　　 “妈，爷爷呢？”我问。
　　 “死了。”母亲她简洁又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怵立良久。
　　 人浩荡而又低沉地推进着。他们举着一杆杆树枝，树枝簇拥着一白旗。树枝上挂着白布，白旗下有阵阵铃声。我就这样看着他们远去，看着爷爷远去。远去的路上有纸片散飞着，远去的路上有人群浩荡着，远去的路上有爷爷低沉着。
　　 这天夜里，我随母亲去听他们敲锣吹唢呐。
　　 锣唢呐人点着灯，衬得锣鼓声更苍白了，但我还是站在漆黑的夜里。那夜的天空没有月和星，只剩下了黑夜。阴云是很浓厚的。滚烫的云把人们关在牢房里，用热风将他们一遍遍抽打。在这间牢房里，就关着我和那群大人。我发现，我好像和大人完全不一样。
　　 摸着月色，我独自走回了家。
　　 我一个人向前推进，身后的响声渐远。白天，我看着他远去，而夜里，他随着我离去。这条离去的路上，没有人群簇拥，没有纸片飞撒。我走在这条离去的路上，这条路上只有满地的纸钱，只有夜色盖地。
　　 一个人啊，踏着纸片，远去了。
　　 以后的我渐渐长大，也许与大人们变得一样了。一天，我和母亲又去了那家便利店。
　　 “啊啊，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我看看母亲，回答父亲的名字。那是正确的答案，也是大人们想要的答案。
　　 大人们又开始谈天论地了。
　　 我在便利店里环视，没有发现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我想我不应该能够发现吧。
　　 我的十岁算是我人生的转折吧？应该算是。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