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出去办事，闹了个笑话。
　　 收拾要带的东西，我随手就将太阳镜放在了背包里，背包不大，适用于放零碎东西。医生嘱我，眼睛怕晒，我的眼睛晶状体密度增高，易引发白内障。所以，我戴太阳镜名副其实，不为扮酷，为了防止阳光辐射。
　　 可出门时，再检查一遍，发现太阳镜盒并未在包里，急忙将手伸进包里，摸排了一遍，还是没有。时间要紧，索性不戴，晚上回来再找。回来后，我将放太阳镜的抽屉、电脑台四周、床头柜四周又翻个遍，再将背包看了又看，用手摸了又摸，还是不见其踪影。不得不问问家人，怀疑有人给我收了起来。回答是一致的，没看见。有点懊恼，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了魔术师，明明拿着眼镜放进包里，再打开，就“变”没了。我不相信迷信，但我相信，一个物件用久了，它就有了灵性。一次去超市，弄丢了孩子，找到孩子时，孩子已哭成了泪人。太阳镜也一定在苦苦找我呢，想到这情景，我的心情郁郁不欢。
　　 一天后，我不甘心，明明记得放进包里了，不相信那只是幻觉，就又去包里翻。可能是光线角度的问题，我一眼就看到了淡绿色的眼镜盒，正好躲在包底的一侧，不是平躺，而是侧立，像一个人贴着墙壁站着，容易被忽视。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骑驴找驴”了，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除了这种大事件，细数那些近几年发生的小事件，我更是心生疑窦，自己是脑血管病变还是有老年痴呆倾向。最糟糕的一次是，去对面馄饨店吃了一碗馄饨，吃完馄饨，大脑就混沌了，揣在后裤袋的钱夹掉了，上海普通话的表达，一般说“掉了”，就是指丢了，是自己弄丢的，还是被人偷了，说不清。发现后，立马返回店里，问正在忙碌的老板娘，老板娘的回答左右逢源：“你再想想看，一定是在我们店里没的吗？”她这一说，我也弄不清离开馄饨店时，钱夹是否还在裤袋里。见我支支吾吾，老板娘不理睬我了，去招呼顾客，声音热情而甜美。谢过出来，我看满大街的行人，都像小偷。《天下无贼》，多么天真美好的愿景！
　　 还有很多次，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双手却落不下去，不知道该去敲击哪个键，本想好接下来要做啥，一转眼手足无措。头一天晚上，答应好家人起来将电饭煲插头插上熬粥，等次日起来，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至于人家刚报完名字，转身就忘的事，不计其数了。反倒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忽然记得清清楚楚。母亲说我，说话晚，发育晚，我记事也晚。但记得，我刚上学时没有书包，母亲不知在哪里找了个人造革的黑色拎兜，外面还印着红色标语“万物生长靠太阳”，两只带子已经磨出了毛茬，其中一只带子还断了，带子硬，后来母亲硬是手工缝上了。每天装着书、文具盒、作业本，别提多开心。近期记忆受损，远期记忆特别清晰，典型的记忆障碍。还有，最近几年家人朋友都常说我脾气不好，一个不喜欢吃醋的人，说话酸，难听，我用更年期来搪塞。穿衣打扮也没劲头了，近两年一件新衣服没买过，没兴趣。觉得衣服就是一层皮，根本无法遮掩自身的丑陋，保暖就行了。至于款式，悉听尊便。这些，都是痴呆的早期征兆。在做了脑核磁后，已经排除了我脑血管的问题，那是不是反证，我已经显现了痴呆的症状？
　　 出门，我基本是路痴，不太会看百度地图，也不太会查行车路线，走冤枉路的事情多得不可胜数。比如，喜欢记某某处有个什么样的楼房，一旦楼房改头换面，或许楼房还认识我，我却认不出楼房了。这些，算不算空间认知障碍？好焦虑。
　　
　　 二
　　 2020年秋天，回家探亲。那时，母亲病情严重。表现症状是，睡眠不好，睡一会儿就醒，醒了坐一会儿又要睡。坐不住，一会儿要去一次卫生间。下嘴唇不停地抖，嘴里不停地絮叨，由于吐字不清，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有常在母亲身边的妹妹能猜出一二，她提到了已经故去的父亲，说父亲上班怎么还没回来。甚至提到了以前村里的事情，这些事情，据大哥印证，还真是发生过。原来自己还能坐上饭桌吃饭，现在，妹妹不喂她，她都不张罗着要吃。去了县里两家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医生给出的结论不尽相同。一说就是脑血管病变，就是脑梗后遗症，当然，也不排除有老年痴呆的征兆。一说就是老年痴呆前期，当然，脑梗加速了痴呆的进程。配了些药，吃了段时间，睡眠和胃口有些改善，但絮叨的毛病好像越来越重了，有时还现出抓狂的样子。大哥又去了一家声誉较好的私人诊所，向医生通报了母亲的病情，医生沉思一会儿后说，可能是老年性精神病，建议去精神病院问诊，否则，等严重了，会打人、骂人，还会打砸东西。
　　 我回家的第三天，大哥、我、妹夫赶紧找了一辆车，途奔百余公里，直达市精神病医院。医院建在市郊，四周有零星的在建中的建筑，远望医院大院，有些冷清。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精神正常的人多。经常有人爆粗口“神经病！”实际他本意是要表达对方是精神病，精神错乱，但民间误以为神经病就是精神病，其实，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以讹传讹也罢，反正大家都心里明白。
　　 二哥在医院门口等候。下了车，我们搀扶母亲走进门诊大楼。这时，母亲忽然觉醒了似的，或是一路打盹养足了精神，她问我们去哪，我们如实相告。老人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没病，不去。”这几个字，我们都听清楚了。她要把胳膊从我和二哥的手中抽出，身子直往下坠。快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医生听见了，便热情地迎了出来。母亲不进去，我们只好叫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不承认自己有病，这不是精神病的典型特征吗？医生测试了母亲的反应，叫母亲伸平双臂，按照医生的口令上下移动，母亲配合得很好，毫无差错。大家笑了，医生也笑了。
　　 又一番劝说，母亲总算被我们搀扶着坐在了医生办公桌旁。听了妹妹陈述了母亲的病情，医生又进行了口头测试，问母亲几个儿子、几个女儿等等，出乎预料的是，老人虽口齿含糊，但对答如流，除了反应有点慢，如果这算是一份考卷，母亲至少是良。医生肯定了不是精神病，在我们的一再追问下，她极不自信地说母亲是老年痴呆前期。她配了点镇静的药物，还嘱咐我们看好老人，随着病情加重，老人可能会私自出走，甚至走失。前期，可能是几小时，几天，也可能是遥遥无期，这个词汇，极像一粒Q弹鱼丸。
　　 回家后，服药几天，觉得母亲的病情没有好转，我和大哥盯着渺若游蚁的文字，反复阅读了天书般的说明书，反复研究了一种抗痴呆药的说明及可能带来的副作用，我们果断决定停止服用该药，结果立竿见影。母亲不再那么烦躁了，絮絮叨叨陈述陈年旧事的频率下降了，睡起来也更踏实了。久病成医，久陪病人也可能成医，逼的。
　　 老年病本来就复杂，不能因此就否定医生的行医水平。母亲目前基本排除了老年痴呆可能，但不排除将来会衍变成老年痴呆的可能，母亲有些症状已类同痴呆。想起母亲健康时那种说话办事的利索劲儿，为人处世那么解人意、明事理，现在变得一阵糊涂，一阵明白，和从前截然相反，判若两人，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我难过，其实，我的母亲已经走失了，自己走失在自己的身体中。
　　
　　 三
　　 前不久，看了电影《妈妈》。看之前，我曾看过电视关于这部电影的介绍，当时没听清楚，以为是女儿照顾患了老年痴呆症母亲的故事。电影开演一会儿，我被打脸了，原来患病的是65岁的女儿，不离不弃照顾她的是相依为命的85岁的老母亲。故事情节一点不复杂，从女儿和母亲相依为命在一起生活，一口一个“妈妈”，到后来患上阿兹海默症（简称AD，即老年痴呆症），否认妈妈是自己的妈妈，到后来只是说妈妈像自己的妈妈，影片结束前，母女俩深情相拥，义无反顾奔向大海，女儿说出最后一句台词，叫了一声“妈妈！”让我落泪的是，当妈妈得知女儿可能患上痴呆后说了一段掏心掏肺的话，以安抚女儿焦躁的心。她说：“每个母亲都是母狼，我虽然老了一点，但我的耐力不差，保护自己的幼崽是天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小孩。”她让女儿放心生病，这是一个母亲多么坦荡的心胸！
　　 相信我的母亲，也会如此这般善良，但她现在重病缠身，自身难保，假如有一天，我得了这病，母亲却没有能力来保护我了。那时，如果回到母亲身边，我们彼此还能互相陪伴吗？不知还能不能像现在，我握着母亲的手，虽不能交流，但十指却连起两颗滚烫的心。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和同事交流了电影的观后感，有的同事看过，和我一样，被感动的同时，互问了许多“假如”，其中最多的是，假如自己得了海默症怎么办？并非开玩笑，这病高发期是60到80岁，我已年近花甲，况且有些近似痴呆的特征频频显现，加之又有母亲的遗传，我已经濒临危险期了。另外，我说出一些症状给同事听，尤其在脑力方面，不是简单的“贵人多忘事”吧，如果是记忆的明显衰退，怎么会将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越来越清楚。同事安慰我说，不会的，做财务整天动脑子，不易得老年痴呆，如同歌唱家气运丹田，唱歌就是在练气功，如同书法家笔走乾坤，一撇一捺都在打太极，都属于健康一族，长寿一族。
　　 听新闻，据说科学家即将攻克一项新科技，不日可以期待用在临床。那就是，像目前体检时，通过血样化验，检测一些相关指数，就可以初步诊断是否会患上老年痴呆病。更为先进的是，这项科技是预判二十年后罹患老年痴呆的可能性，以便及早进行医疗干预，延缓或解除患病风险。于全世界7亿老年人，于我，都是福音。
　　 但是，假如那一天到来，我已不是我。亲人们，如果我已叫不出你们的名字，甚至把你当作陌生人，请别说我冷血；如果我损坏了家里的物件，甚至摔坏了你们的心肝宝贝，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来世还你；我还是我，请回忆我曾经青春年少，如诗如画，请回忆我上班下班，风尘仆仆，来去匆匆，曾是一名职场硬汉。假如那一天到来，请记着，我不是装疯卖傻，我是一个“健康”的病人。我不会束手就擒，我会与疾病抗争，它不会夺走我的所有。我即使走出来很远，即使迷路了，即使记不得家住哪里，即使弄丢了手机，或者记不得手机号，我都认识警徽中那面五星红旗，我请警察送我回家。病床上下，所有的病人都是一个心愿——回家！
　　
　　 为9月21日世界老年痴呆病主题日而作，9月21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