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陪宿(散文)
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一座矿山的教育系统工作。矿山坐落在燕山山脉的一个山坳里,地处偏远,出入不便。为丰富职工生活,排解职工后顾之忧,矿上建设有医院、商店、俱乐部、招待所,教育系统更是五脏俱全。子弟中小学生在新院子,山坡上建的,还算比较单纯整齐。我们在老院子就杂了,有职工教育,包括电大、职工初高中学历培训、近代史教育等……还有技工学校,是纳入劳动局招生就业计划的,生源来自社会和矿职工子女。每年办两个专业,矿里的教育主管部门——教育科,也在这院,两个科长两个干事。教师、教室、教具,等各种教学资源,自然统筹使用。我就在这个院子办公,任教导处主任。20多名教职工,百十名学生,上边有个校长,抓些大事,教学教务,吃喝拉撒,这些具体事情。我就手脚并用,“眉毛胡子一起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院子在山坳里,处于整个矿山的西南角。隔条马路,就是矿招待所,医院和汽车站。
黄老师,是学校年龄最大的一位老师,50多岁吧,是建国后最早一届的后师毕业生。我分配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教龄就有30年了,但他没有教课。严格地说,他教不了课,年龄大了是一方面,知识老化,不适应新的大纲和教材,也是主要原因。学校就叫他负责教学服务和后勤管理,是我的直接助手。办公用品、宿舍啊,卫生、锅炉、门卫啊等,都由他具体负责。有事,我就冲他说。他的字还特别好,毛笔钢笔都好,学校开展活动需要贴个标语,学生考试需要刻张卷子,我都找他,他完成得很是漂亮。他虽是本地人,但距离老家有五六十华里,跑家够不上,就住在学校里。老伴和孩子在农村,每周六下午,骑自行车回家。矿上有专门的单身宿舍,单身职工。比如我,就住在北山单身宿舍楼,两个人一间屋。把黄老师安排住在学校,是校领导的意思。一是有利于学校的管理,四五亩地的一个院子,多个人,多一份安全。二是对黄老师是个照顾——他会做饭,也好做饭。屋里搭个小炉子,免得他到北山跑职工食堂买饭。他究竟怎么进的矿里,我没得机会打听,但知道他在矿上上班,比他在老家农村,一个月要多拿十多元工资。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凡事一丝不苟,对人对已,都是“二小穿马褂——规规矩矩”。我刚来时,想管他领个计算器用,他死活不给。他说:“那是校长主任事务员岗位才有的,任课教师不享受,谁都给,我犯错误。”
第三年,宣布我当了主任的第一天。他就来到我办公室,手拿一个新的计算器,放在我桌上,配套的还有校领导专用的会议记录本。我一笑,他一笑,一切的理解,都有了。
大门口看门的,是三个人,倒班,也都是农村的家,但距家不超过30华里,都跑家。其中有个邵师傅,是个很没有人缘的人。一是懒,值班室的房间和周边的卫生,他打扫的最少,他接别人的班,暖壶里的开水打满了,别人接他的班,暖壶总是空空的。二是他很少与人来往,万事不求人,别人也求不得他,房顶上开门。比如他的自行车在门口放着,有人向他借,要出去买盒烟。他说,你去借老朱的吧,他的好用,婉拒。老朱,是另外一个门卫。三是他长的也拘蹙,个儿矮,上身比下身长。脖子短短的,浑身往一块蹙,就连嘴巴、鼻子和眼睛,也离得近,显得很亲热。他还是个慢性子,说话慢,走路慢,比别人慢三拍。大家都叫他“孽道脑袋”。孽道脑袋,是当地的一个土话,形容那些死板固、情商智商都较为低下的人,倒没有太多恶意。他是建矿那会儿,从农村招工进来的。他的家在矿山南边一个叫小马坊的村庄,距矿山20华里,他的老婆和孩子还在老家。他的行动轨迹,是典型的两点一线。他去的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县城。10多年前招工那时节,周边各村,争得非常激烈,谁都想来,原因很简单,摇身一变,就由一个地道的农民,成为国营重工业企业正式职工,进规模企业,二级工月工资39.78元,三级工46.55元,上班二三年后,没有特殊情况,都可弄个二级三级工。还有个优势是在家乡附近,可以天天跑家,自家地里的活一点也耽误不了。这样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所以,都争抢着来。但最后能够成功的,首先得是困难户,比别人家更穷,其次要有关系,有县里、公社至少是村里,头头脑脑给你说话。
据说邵师傅被矿上招工,倒没有任何人给他说话,实在是因为他家太穷,穷得丁当响。他父母身体不好,不能下地,还有两个孩子上学,就靠他一个人挣工分过日子。他又懒,工分低,还上不全班。别人家都翻盖了新房,他们一家六口,还挤在两间阴暗的土房里。过年了,人家炖鱼炖肉包饺子。从他家,闻不到一点香味;两个孩子的衣服,没有一处不带补丁的。村里人说,老天下三天招工的雨点,也不应该有一点轮到他身上,因为他太懒,到矿上,也给农民丢脸。但村里照顾他把他推荐了,矿里同意了,劳动局批了。他大字不识几个,当了30年农民,转身成了一名正式职工。
本来矿上生产一线缺人,他刚进矿时,把他分配到采矿车间。配合爆破修路,集中散落矿石,收拾卫生。但他实在跟不上车间的生产节奏,老太太一样的步伐,炮声响了,他还在那扭搭,非出危险不可。车间找劳资科,调他到学校看大门来了,奖金少,但没危险。这么算来,邵师傅,也算学校的老人了,和黄老师都是前后脚进的学校。
这么两个有特点的人,在一个单位,无疑就有了故事。学校安排,黄老师是邵师傅的顶头上司。这是天造地设的关系,黄是干部,邵是工人,干部管工人,天经地义。邵师傅为人如何,做事怎样,其他老师们,没有什么交集,可以不闻不问。下班上班,出来进去,打个招呼而已,敬而远之罢了。但黄老师不同,他有管理的职责,好多具体事情,比如门口内外的卫生,来信来人的传达,考勤表的填写,报刊的分发等等……这些别人可以不管,但黄老师绕不过。有错了,我要先找黄老师,他就要找邵师傅。如前所述,黄老师又是那么一个负责任的人。对人对事,他“不用扬鞭自奋蹄”。所以,邵师傅的点滴表现,无时无刻不都收在他的眼里。邵师傅的懒啊、慢啊、有时迟到早退啊,黄老师盯得紧紧的,没有丝毫马虎。而且不留客气,当面就批评,该扣款就扣款,和我也没少汇报。这弄的邵师傅有苦难言,骨头不疼肉疼。有时和黄老师干一架,又笨嘴笨舌,理屈词穷,说不出什么,惹得大家直笑,反倒更加生气上火。有时和我告黄老师的状,但按理黄老师管得也不错,我也不好给邵师傅扒撞,只能劝劝他。说黄老师就那么一个脾气,跟谁都一样,别在意。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心里就叫上了劲,谁也不理谁。除去发现没干好本职工作,黄批评邵之外,其他没有任何私人往来。两个人见面碰到脑袋也不来说话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黄老师最爱包饺子吃,和面搅馅,都有一套功夫。一周里,至少包两次。一包饺子,黄老师就把值班老师和值班门卫叫过去,甚至把别的单身老师也留下,一块吃饺子。有的拿瓶酒,有的买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喝上,乐趣多多。但这样的小聚,黄老师都选在邵师傅不当班的日子张罗。即使心血来潮,随机安排,是邵师傅当班,也不叫他。一次,我值班。黄老师特意包羊肉大葱馅的,我买了2个凉菜,带斤酒,和黄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招呼下邵师傅吧。”黄老师很尊重我的意见,摸摸已经秃顶的脑袋瓜就去了门卫。
五分钟后,黄老师嘟囔着回来了,和我诉委曲:“我要是再叫他吃饭,天打五雷轰!”
我说:“他咋回答?”黄老师学着邵师傅慢声拉语的腔调说:“我—也—也带的饺—饺子,好吃。你们——们吃吧!我不去!”我站起来,想再去,黄老师一下子摁住我,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我也只好作罢。
黄、邵这样紧张的关系,我觉得不正常,久而久之,会影响学校声誉。他两个都在我的领导之下,于我脸上也无光。校长也早知此事,嘱我过问一下。我悄悄酝酿着一件事情,找个合适的时机,协调一下,化解他们的矛盾,否则都不舒服。
但没等我着手,张师傅一个亲戚的出现,事情出现了完美地转机。
前边提到,学校东面隔条马路,是一个长途汽车站。每天有一辆大客车,下午三点从市内长途汽车站发车,运行三个半小时左右,到达矿山。第二天早七点,从矿山发车,原路返回,十点多到达市内。这是矿山投产后,应矿山要求,市长途汽车公司专门开设的一条线路。别看车辆少,运行时间长,可是给矿上职工和矿山周边农村群众带来莫大方便。方圆20里内,凡是够不上去县城乘车的,都想方设法来到矿山,乘车去市内。一年四季,这辆准乘35人的大客,基本天天满员。到市内办事的,转车的,上学的,看病的,探亲访友的,甚至做小买卖的,都挤到这辆车上。
这是一个腊月的夜晚,我在学校值班。那时的冬季,比现在寒冷,矿山的冬天,山风硬,更冷。我在办公室里看书,北风不时打在窗棂上,发出吼吼地叫声。我把炉火捅了又捅,还是有点冷,就准备回值班室睡觉。
邵师傅进来了,挺着急的表情,嘴角直颤,但说话还是四平八稳:“我的亲家来了,要在学校住一宿。”
我问:“他家是哪儿?”
他答:“西边马兰峪那边呢,离矿上有30多里山路。”
“你详细说说情况。”
“亲家母得了癌症,在煤医住院,押金用光了,捎话叫他明天务必去送押金。话捎得太晚,他连夜骑车子赶到矿上,找我来了,叫我无论如何找个地方让他委一宿,明早好赶班车到市里。这样最快!”
“没去找黄老师?”
“找了,他说学校有规定,不许外来人员入住。我怎么央求,他也没有松口。他叫我找你来了。”
“走,咱们一块和黄老师再说说。”
学校房间和床位是有的,值班室、黄老师宿舍、20多名住校学生宿舍之外,还有两个备用宿舍,留作特殊情况老师们打短住。
黄老师正在他的宿舍门口等着我们。我说:“你坚持的是对的。但邵师傅是咱们的职工。他也没想到这个点钟亲家来找他,就特殊情况特殊办理,给他提供个方便吧。谁家总遇到这样的事!赶上咱们谁,学校也一定会照顾的。”
“这么多学生在学校,电教室又有那么多贵重设备,我怕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是邵师傅的亲家,咱们知底,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咱们都在这值班,加点小心就是了。”
又一陈冷风袭来,我看见黄老师打了个寒颤,上下牙也敲出了声音。
良久,黄老师说:“那就这样,把我宿舍的炉子,我们搬去备用宿舍,我陪着他的亲家一起住。我们费点事,夜间受点罪,都踏实。”
我说:“好啊,千万把炉子弄暖和!”
邵师傅脚步突然比平时快了起来,几步跨过来,紧紧握住黄老师的手,上下抖着。
“咱们是一家!快!去招呼你们亲家过来,咱们一块收拾下吧。不早了,明天你们亲家不是还要赶车么!”黄老师说着,转身折回自己的宿舍,取钥匙,抬炉子,搬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