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一个人，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现在，一封来自二十年前的信飘到了他的手里，像一片天上慢悠悠落下来的树叶，他知道这片树叶总有一天会落在他的头上，但是他一直希望那一天会是他死的时候，然而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离死亡的距离还很遥远。
　　 真正当这片树叶落到他的肩上时，他感受了前所未有的重量，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刻，他站在巨大的、洁净得几乎透明的落地窗前，K城一切的繁荣从他的脚下向漫无边际的天边铺去了。他是K城一家上市公司的经理，西装革履，戴着一条酒红色的领带。他的胸前别着一束小巧精致的红玫瑰，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在一切人的眼中，他成熟稳重，然而假如他们看见了此刻他眼里的迷茫与恐惧一定会感到诧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这样一个人如此惶恐呢？
　　 三天前他收到了唐华寄来的信。唐华？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他低声嘀咕着。三天来，他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信中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那片竹林被砍了，政府规划用地，从里面挖出了一具女人的尸骨，没有棺材，尸骨埋得也很浅。现在警方已经立案调查了，这跟咱们应该没关系吧？我现在害怕得要死，见信速回。
　　 他终于接受了被过去追上的事实。
　　
　　 二十年前
　　 “唐华，你他妈的快点。”
　　 面对王军的催促，唐华努力加快了自己跛脚的步伐，来到了王军的边上，他们面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辛辣的阳光从顶上射到地面上，变成了一个个的光斑，让地面看上去像是一块诱人的华夫饼。
　　 王军一手搭在唐华的肩上，看着他说道：“你就在外边守着，我很快就完事了。”
　　 “要不算了吧，那姑娘才十七岁。”唐华露出了自己招牌式的窘迫，眉毛把整个脸扭成了一团，像是一副吃了酸葡萄的表情，王军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骂道：“妈的，你不也十七岁？听着，有人来了你就大叫一声。”
　　 说完，王军独自一人走进了竹林里的阴影，把唐华丢给了阳光。
　　 王军走在松软的土地上，泥土中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这让王军感觉自己正踩着雪前进，清冽的溪流声越来越明亮，他知道自己已经离欲望越来越近了，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一股莫名的酸味从他的胃里涌了上来，于是他咽了一大口唾沫，才没让自己吐出来。他用手拨开错综复杂的竹林，终于看到了那具蹲在河边的身体，那个让他日思夜想、夜不能寐的十七岁姑娘。
　　 他感觉到了一阵口渴，嗓子里仿佛要冒出火来，他想咽下一口唾沫，却发现自己只是让喉结动了下，随后他感觉到嗓子眼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自己刚刚吞下了一个刀片。
　　 女孩把洗好的衣服放进了身边的塑料盆里，接着直起了身子，抬起胳膊用手背擦了擦鬓角，而后弯下腰，胳膊撑在了膝盖上，屁股正对着身后的王军，王军一下子扑到了这个屁股上。
　　 女孩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撞了个趔趄，双手没入了河流里，她感受到了自己屁股上的温热，还不等她喊叫，一根麻绳随即出现了她的脖子上。
　　 “要是敢出声，我就勒死你。”
　　 女孩被这个比河流还要冰冷的声音震住了，于是她任由身后的人脱下了自己的裤子，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疼痛难忍，死死地抓住了掌心中的石头。几分钟后，她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剧烈的抖动，正当她猜想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脖子上的麻绳却突然缩紧，她的身体被吊在了半空中，像古代一个被降下一半的吊桥。
　　 唐华百无聊赖地蹲在路边，手上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地画着圆圈。望着空空荡荡的街道，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这让他的心头涌起了一股耻辱，他想放声大吼了，于是他就放声大吼了，接着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继续在地上画圆圈了。不一会，他听见身后传来了王军走时发出的咯吱声。
　　 王军从竹林里冲出来，手上拿着个沾满泥土的铁锨。
　　 “来人了？”
　　 “没有。”
　　 “那你他妈的叫个屁！”王军瞪大了眼睛，抬起手里的铁锹砸向唐华，被唐华一闪身躲过去了，铁锹重重地砸在地上，褐色的泥土雨点一样地落了下来。
　　 唐华站得离王军远远的，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生气，他见了王军手里的铁锹，更加疑惑，他问道：
　　 “你哪来的铁锹……不对，你用铁锹做什么？”
　　 王军没有理唐华，他止住自己返回竹林的步子，转过身来，提了提自己的裤子，把凸出来的内裤塞了回去，拉上了拉链。
　　 “走。”他说。
　　 两人快步跑了起来，消失在远处街道的拐角了。
　　
　　 现在，一周后
　　 王军看女儿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女儿越来越像二十年前竹林里的那个女人了。今天，是女儿十七岁的生日，他早早出了公司，先回了一趟家，然后向女儿的学校走去。学校离家不远，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平时都是女儿自己一个人上下学。
　　 他见到女儿从学校里走了出来，女儿见到他，眼里露出了幸福的光芒，蹦蹦跳跳地朝他走了过来，扑到了他的胳膊上，开心得合不拢嘴，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有些娇嗔地说道。
　　 “生日快乐。”他说。
　　 他们向家里走去了，王军刻意慢下步子，和女儿错开了一个身位，看了看女儿的背影，接着他的脑袋嗡得一声，鸡皮疙瘩顷刻间爬满了他的全身。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彻底被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击中了，他感到过去如同火车一样来到了他的身后，把他的一切撞得粉身碎骨了。
　　 见到父亲停下脚步，女儿也停住，询问父亲怎么了。
　　 王军摆了摆手，随即抽出女儿臂弯里的胳膊，冲向了路边的一棵树，二十年前的那一股酸味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喷涌而出，哗啦一声落在了地上。
　　 一旁的路人瞬间偏离了他们原本的路线，他们用手捂着鼻子，难忍扑面而来的臭气，女儿则来到了父亲的身旁，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随后，两人接着走了起来。王军在女儿的带领下来到了一片竹林前，这是一条进入小区的路，地上间隔地铺着一块块的方形石板。王军一下子站住，惊恐爬上了他疲倦的脸，诘问女儿这是哪里。
　　 “这是条新修不久的路，爸，你今天好奇怪……”女孩的眼里浸满了泪水。
　　 王军搂住了女儿的肩膀，安慰她道：
　　 “爸爸只是累了，没事的。”他想要把女儿引向另一条路。
　　 “可这条路近。”
　　 “爸想多陪你走走。”
　　 当天晚上，王军在恐惧与不安中入眠了，他梦见自己来到了那片远在自己千里之外的竹林，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没有了阳光，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月光。月光透过他头顶交相辉映的竹林，变成一块块亮斑，王军感觉自己走在了通往监狱的路上。忽然，他听见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了“救命”的呼喊声，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女儿的声音，于是他赶向了那个呼喊声，他冲出竹林，只见一个男人正趴在自己女儿身后，下体前后耸动着，女儿扭过脸来看向自己。
　　 王军冲到男人背后，抓住男人的肩膀，骂道：
　　 “他妈的，老子杀了你。”
　　 然而那男人回过头来，王军却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痛苦地嚎叫起来。四周响起了乌鸦的鸣叫声，大群的乌鸦腾空而起，在空中乱作一团。
　　 这时王军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吼叫，那是唐华的叫声。
　　
　　 二〇二三年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