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冲出“山竹号”(散文)
一
人生大概是或多或少要经历一些风浪的。我经历过的风浪,大多在海上。
我工作的船是疏浚船。这类工程船大多没有自航能力,船的航行必须借助拖船牵引才能到达目的地。十年海上奔波,风浪漫卷,我早已司空见惯。经历的大小台风也不在少数。而相遇“山竹号”台风,有风王之称。那是我人生中经历的最惊险的一次,可以说惊心动魄,难以忘怀。
二零一八年九月十二日下午五时,“天诚三号”在一艘大型拖船的牵引下,顺利泊船于惠州的大亚湾。这里四面环山,是一个避风的好地方。到港后,夜幕降临。环视四周,海边高楼林立,随着山势的起伏错落有致,这大概就是人们羡慕的所说的“海景房”吧。无数盏不同颜色的灯光,倒影在宽阔的海面上,此时此刻,海上色泽斑斓、流光溢彩,光影随着海浪轻轻闪动着、起伏着、跳跃着。璀璨的繁星,布满整个苍穹,把漆墨的夜空点亮成一闪一闪的。此情此景,我凭栏远望,思绪万千:如果不是这次避台风,我可能一辈子都难以体味这夜幕下神秘的海,我完全把自己融为一个游客了;我甚至想到了千年前的著名诗人坡老,想起他的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宋时的苏东坡是因为甘甜的荔枝,才表达出他要永做一个岭南人的豁达心绪。我没有吃过惠州的荔枝,也没有机会与惠州有过丝毫的接触,甚至连此处的地气也没有沾过。可眼前的一切,使我便喜欢上了这座城市。眼前的一切,宋时的蛮荒地,已然是今天人们的乐土,让我这个来自古城荆州的人,也不得不佩服:广东沿海这扇“南风窗”,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浓郁的现代化气息弥漫着这座美丽的海滨都市。
我们到来之前,这里已经有好几十艘中石化的油船,泊船于此。因为此次来袭的是风王“山竹号”,所以停泊的都是大型船舶,小渔船停泊在这里,依然相当危险。
可惜的是,惠州只是我海上谋生中的一个坐标,我也只是惠州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过客。
二
之前,台风“百里嘉”曾登陆过湛江。
这股台风,轻轻地飘过惠州,无风无浪无雨。“百里嘉”没有给此地留下丝毫的痕迹。到此时太平无事,可是我依然无法高枕无忧。好几年的海上工作,我经历过一些台风。当所预报的台风危及到我们船舶及人员安全时,公司项目部人员就会上船督促船上的防台工作,安排所有船员到宾馆住下来。船员离开船舶上岸时,要拍视频发给所在辖区的海事局进行报备。这家公司,在台风来临之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要求全体船员坚守岗位,均不得离船,就连指导我们从事主机修理的专家,也不能上岸,我迷惑了,并深感不安。
远处的海面上,风王“山竹号”正风尘仆仆扑向湛江登陆,此处正是台风外围,是台风必经之地。
十四日。风平浪静,海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而“山竹号”台风,已经坐上花轿了。台风登陆前,海面又像一个沉着的刚毅的汉子。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台风有大动作之前,海面往往静悄悄的。十六号就是“山竹号”台风掀开红盖头的日子。据船长说,这次台风到我们的避风港,风力可能不大,但是涌浪会超过5米。
“山竹号”台风对安居陆地的人来说,最多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台风信息。可是对我们在海上的船员来说,就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我们的船舶,从油舱到机舱两层与海面齐平。甲板上的餐厅、机舱监控室,这是第三层。第四层是海员宿舍。第五层是船长、轮机长、大副、大管轮的宿舍。第六层是驾驶室。第七层是桅杆及各色信号灯。当涌浪达到5米高度时,这就意味着海浪直扑甲板,甚至会冲向第二层甲板。涌浪不是我们平时在海边看见飞溅的浪花,它是成排的起伏着的巨浪,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的浪会直接影响着船舶的平衡度,长时间不停地上下摆动,会将锚走动,会改变船舶停留的方向。最可怕的是浪头直击船舶的中部,这样会掀翻船只,造成船毁人亡的悲惨结局。
十五日十一点,海浪高0.7米,阳光正好,清风徐徐,海鸟翱翔于海天之间,阳光下,水面正泛起点点金波,鱼儿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眼前的一切看来都很安静,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山竹号”正踏着魔步疾速向广东沿海冲来。如果这是一场缘分,见与不见,爱与不爱,我们都得面对,这已经由不得我们再作选择。看来,这旷世之恋找上门了,我们只有迎浪而上了。
十五日二十点三分,风力加大,浪高达2.5米,船开始明显地起伏起来。这是一场由“山竹号”台风主演的海上大戏,帷幕才刚刚拉开。当晚18点至24点,轮机部由我和曹志强师傅值班。因为海浪拍打着船尾,我停掉了6V630型柴油机,到主机舱启动美国产康明斯发电机。发电主要是保障船员生活,保障厨房用电,更重要的是,保障驾驶室CPSX信号与海事局的联系,也便于驾驶室值班人员观察船舶所处的坐标。
因为防台风的需要,我们来避风港之前,就将窗户的防浪板装好了,船上的各大小通气孔做了密封,机舱所有的烟囱也包裹得严严实实。舱内发电机轰鸣着,因为发电机的废气不能排除,我们就是关上监控室的门,也依然能感受到监控室弥漫出的刺鼻的气味。静静的监控室里,只有我和二管轮曹志强在值班。外面狂风怒吼,涛浪咆哮,机舱底部的污水,随着船舶的晃动沉渣泛起。时刻担心着机器、电器设备安全。怕酿成大祸。我们眼巴巴地望着监控室的时针慢悠悠地一秒一秒往前走……谁说时间总是不经意地从我们身边划过的,此时分明是漫长而无尽头地在折磨着我们,摧残着我们。幸好白天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补足了睡眠,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就是担心台风到来后,船舶颠簸厉害,人的体力和精力消耗太大而支撑不了。好在风浪并不很大,一切情况还在可控的范围内,我们终于坚持上完了这个班。走出监控室,我们相视一下,都长长吁了口气。
十六号十四点左右,“山竹号”台风大显神威,愈加猛烈。此时浪高已达五米,同时狂风呼啸、大雨潇潇。涌浪激起的浪花,直击第二层甲板,船不停地摇晃,仿佛一个巨大的秋千在海面上悠荡。晚间,我索性把救生衣当作枕头,权作枕戈待旦。万一遇有不测,我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在晃动的船中不敢入睡,猛烈地颠簸摇摆,让几个船员处于昏迷之中,甚至呕吐不止,脸色苍白。我没有晕船的症状,但是分明感觉到漆黑的夜,异乡的天空,有无数个看不见的魔掌,在向我招手。海面的风呜呜地响着,宛如一阵阵魔鬼的狂笑,海浪拍打船尾发出来的巨大声音,急促而又哀鸣般的吼叫着。原本水是柔美的,风是轻盈的,当风与水以一副魔鬼似状态出现时,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生死一线间,有的船员把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及少量的现金用塑料袋,严严实实地包扎好;有的船员给家里人写下了遗书;有的船员把自己的私房钱也如数报告给家人。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信号早已中断,而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人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这大概都是梦话或者酒后的自我安慰。真到现在这一步,才深刻地体味到,在暴怒的大自然面前,生命是多么的孱弱无助。沧海茫茫,给予我们的生存空间,现在仅仅是这间狭小而又逼仄的船舱。
十六日七时,浪高依然五米,风力却还在不断增强。此时,我和同事都忍不住想要开窗偷看一眼海面,刚一顶风打开半扇窗,眼前的惊涛骇浪让我们旋即又竭力关上。同事说,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我们活到现在就算是万幸了。波涛汹涌中,只有我们的船上还有人。海上烟雨迷蒙,海天墨染一般,已经看不见对岸的一切。眼前的境况,似乎有一个无形的血盆大口,要吞噬我们的船只。其实,此时“山竹号”的中心还没有到来,正在路上。
中午,浪高已接近七米。就在这时,驾驶室值班人员的电话打到机舱监控室,告知由于风高浪急尾锚出现了走锚的情形。为紧急处理这一事故,我们立即启用大发电机,启动船上的液压设备,开动绞车。危急关头,船长的表情严峻,脸色苍白。前几天船舶进港时,他踌躇满志,充满自信,觉得自己身经百战,历经风浪,并没有把“山竹”当回事儿。而此时自信早已荡然无存。毕竟,这直接关系到二十多名船员的生命和价值近亿的船舶安危。
在这危机时刻,甲板上的工作人员不畏生死,冒着风浪,急忙又在船的侧身抛了一个中尾锚,加强了船体稳定。如果没有加抛这个锚,船被风浪一卷,整个船体的中部就会直面台风,很容易发生侧翻,船毁人亡,已是毫无悬念的。海面上狂风暴雨,巨浪滔天,施救是完全不可能的。浪大,救生船开不来;风急,直升飞机无法放下救生绳。船上人员只能是穿上救生衣跳海,去承受一个接一个的劈头巨浪,侥幸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就这样,我们默默坚守,与海上风暴顽强对峙。直到十六日十九时,风才小了一些,随后浪也小了。
三
其实,我们船员早就知道,这次“山竹号”的风力级别之大,影响范围之广,留守船上避台风风险之大。
在开赴惠州之前,我们就有离船上岸的要求了。可是船长以为自己经历多,经验丰富,根本没有安排大家上岸的意愿,就连来协助我们修理主机的专家,也只能被困于船上听天由命。当然,船长要求大家在台风中坚守岗位,是为公司节约因躲避台风而产生的经费,当然,也有显示个人英雄主义的意味。相信这次海上蒙难,也会让他更加尊重生命,敬畏大自然。
劫后余生,我们庆幸死神只是与我们擦身而过。
次日清晨,红日升出海面,大海恢复往日的平静,鱼儿在水中嬉戏,海鸥在蓝天下翱翔,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场台风,海里的鱼,天上的鸟,没有受到任何惊吓,看来它们才是海的精灵。我们才从一场生死浩劫中回过神来,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兴奋。大家齐集在甲板上,眺望着辽阔大海,深感生命弥足珍贵。
活着就好。是的,活着就好。
(原创首发)
2018年9月25日 草于广东惠州
2023年10月15日 修改于湖北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