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敕勒歌(小说)
一
夕阳西下,在京都平城的皇城里,北魏朝廷的大小官员都还在忙碌着,因为一天以后,就要为刚驾崩不久的北魏武帝举行隆重的出殡葬礼了。
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京兆王府,专门负责京畿要地防务的太傅领太尉,即驾崩皇帝的亲胞弟京兆王拓跋浑,这时刚刚用完晚膳。两位婢女正在为他穿戴孝服,他准备前往太庙,为刚逝去不久的魏武帝守灵。
正欲动身,王府大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接着,便有王府内侍引进来几位外披锦袍内置铠甲的健壮人物。
这几人都是跟随京兆王多年的心腹将领,凡遇重要事可以不必通报直接入府。京兆王的年龄并不大,才三十岁出头。
他们一见京兆王就吵嚷着说:“听说大王和其他几个亲王,毫无缘由就要被调出京城任外州刺史,有这回事吗?”“大王你若真走了,留下我们怎么办?”京兆王还未回答,又有人说:“大王千万不能走,这恐怕是斛律老奴与幼帝密谋的调虎离山之计,否则,刘宋皇室之祸,就在眼前。”
京兆王当然知道他指的“祸”的含义,而且这还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定都建康的南朝刘宋政权,只因为无端猜忌,新即位的幼主就对自己的至亲骨肉大加杀戮,最终导致皇室宗族伤亡殆尽。
京兆王似早已料到自己的部下会沉不住气,他面色平静地训斥着部下:“都慌个什么,这不还没出事吗,你们这样吵吵嚷嚷,只怕没事也要弄出事来。记住!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住气。”
众将一听,感觉京兆王已有主意,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京兆王命令说:“你们现在都马上回去,各自管好自己的队伍,记住,要做到外松内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调走一兵一卒!”
于是众将都领命告退。
二
夜幕降临,月上柳梢。皇宫的宫殿、苑囿、观堂及其它各处,无一不挂满了祭奠用的白幡、灵旗。在太庙祭坛最高处的主祭位置上,京兆王跪坐那里闭目静神,一抹月光静悄悄地映照在他的孝服上,显出淡淡的黄色。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其实,在京兆王平静外表的掩饰下,内心却在翻江倒海思绪难平。他目前最担忧的是,登基才五六天,年仅十五岁的小皇帝拓跋攸。这位幼帝是已故先皇北魏武帝的长子,他的亲侄。但是一想起这位侄子以前的种种表现,他心中就不踏实。
他还清楚记得,半年前的一天,他从战场上得胜归来,皇上一高兴,特地在皇家林苑里为他摆下宴席接风洗尘,还特许他这位同胞皇弟在林苑内玩赏半日。
当京兆王由宫内宦官陪着在苑内各处兴致勃勃地游览时,却在苑中一处较隐秘的地方,看到了令他颇为吃惊的一幕。
在烈日暴晒下,在一小片只长着低矮青草的空场地上,有五六个足有一人多高的大竹笼被放置当中,每一个竹笼里都关着一个赤身裸体身材肥胖的宦官。在空场地旁边的一个造型精致的凉亭里,另有一群宫内宦官和宫女簇拥着一个卧在躺椅上的少年皇子。
京兆王皱起眉头走近细看,发现竹笼旁边的草地上,还有一个半人深的地坑,有两个一丝不挂的肥胖宦官,在坑里的泥水中趴着。泥坑边上有一个像是用来喂猪的木槽,里边混拌着一些米饭和杂食,两个宦官像猪一般伸嘴在木槽中吃着。关在竹笼里的几个宦官已被烈日烘烤得汗如雨下痛苦不堪,少年皇子则被逗得捧腹大笑。
京兆王认得少年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拓跋攸,他觉得这位皇侄做事太过荒唐,便责备他:“殿下如此作为,有失皇家贵胄风范。”
谁知拓跋攸见了他这位亲皇叔不仅没有一点礼数,反而毫不在乎地辩解说:“区区游戏,叔叔何必较真,大不了我依据他们的食量大小重重地封赏就是了。”
京兆王觉得他真是太不像话,但又无权管他,京兆王只好拂袖而去。
又有一次,京兆王带领部属从外地巡视回京,在路上突然远远地望见皇上的玉辇车队从京城方向而来,京兆王以为是皇兄亲自出城来迎接他,感动得他赶紧率众跪伏在路边准备拜谒,谁想等车队到跟前一看,才发现竟然是皇长子拓跋攸坐在只有皇上才能享有的玉辇上。而且拓跋攸左右两臂还各搂一名美女,在车上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着,对跪伏在车前的京兆王竟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率领车队扬长而去。
京兆王顿时又羞愧又恼火,同时还满腹疑惑。他恼火的是,皇兄怎么会如此轻率?让一位皇子单独乘坐只有皇上才有资格乘坐的玉辇?而且还让这位作风轻佻的皇长子招摇过市,毁损皇家名誉。同时他心里也在疑惑,难道自己这位久已病魔缠身的皇兄,已准备把皇位传给皇长子拓跋攸了吗?
果然,仅仅两个月过去,他的猜疑便成为现实。他一直敬重的皇兄,在临终前迅速将皇位传给了皇长子拓跋攸,且在遗诏里有意避开他这位本来与皇上关系很亲密的皇弟,还诏命另一位皇上最信任的朝中大臣斛律容光全权辅政。
京兆王心里清楚,这个刚登基的拓跋攸没一点能耐,现在只是凭借斛律容光那老头为他辅政撑腰,否则,恐怕他连一天皇帝都当不下去。
一提起斛律容光这个人,京兆王的内心立时五味杂陈,平生出许多感慨,他和这位辅政大臣的复杂关系,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三
跪坐在主祭位置上久了,京兆王的双腿有点发麻。这时,一个心腹内侍匆匆从坛下上来,向他附耳低声报告,据他们安插在皇宫里的一个内庭宦官提供的消息,首辅大臣、侍中兼领军将军斛律容光,今晚与新登基的幼帝在皇宫里密谈到半夜,稍早前才回到自己的将军府。
京兆王听完,不动声色地对内侍轻声吩咐:“继续监视,注意不要暴露身份。”
夜色已深,祭坛上的其他陪侍者都已散去,只有京兆王一人还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微低着头,身体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其实,他已无法入睡,因为他的耳际,总是传来金鼓阵阵,马蹄声声。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已经又回到了几年前那刀光剑影的戎马岁月。
那还是八年前的一个盛夏,由于盘踞在漠北的柔然部经常侵扰北魏边境,于是北魏武帝亲自率领八万铁骑从北都盛乐城开拔,一路向北准备越过阴山山脉征讨柔然。
此时正是一年里草肥马壮的最美好季节,沿途所见,青绿色的大草原茫茫无际,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偶尔能看到零星白点点缀期间,那是草原人在放牧。
一天以后,大军赶到阴山南麓,在一处当地牧人居住多的地方安营露宿。露营地周边草木茂盛,牧人的白色帐篷沿着树林边依次坐落,很多牧民的家门前都停放着一辆车轮又高又大的勒勒车,那是他们居家迁移的必备交通工具。
居住在当地的游牧民族属于敕勒族,也称丁零,南方人称他们为高车人。他们是几十年前被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亲自率军征服的部落民族。
北魏军队的前军主将是武帝的胞弟拓跋浑,拓跋浑的副将斛律容光就是敕勒族,斛律容光父子两代都是北魏的武将。他此时已年过五旬,脸上长满络腮胡须,嗓门洪亮,在公共场合任何时候都是身体挺直面容严肃。
斛律容光为能和阔别多年的家乡父老重聚而感到格外高兴,他大方地拿出自己本就不多的一点积蓄,分发给当地牧民中的贫困家庭。当地的部落首领专门宰杀了许多只牛羊,热情款待斛律容光和他的队伍。
天黑以后,士兵和牧民们都围拢在篝火旁,吃肉喝酒,载歌载舞,直到深夜方才结束。
北魏军队经过短暂休息,前军三万人马开始越过阴山,继续向漠北挺进。
这时,根据前方探哨报告,在大漠深处某一绿洲地带,发现了柔然部队的踪迹,至于对方兵力有多少,尚不清楚。
前军主将拓跋浑与副将斛律容光商议,斛律容光认为皇上的接应部队还没有跟上来,为稳妥起见,不宜马上就深入大漠,以免孤军深入后援不继。但拓跋浑却认为好不容易才发现柔然部踪迹,机不可失,部队应迅速出击,一举击溃柔然部。
因两人意见不统一,争论了好一会,才各退一步达成妥协:由拓跋浑率领前军两万人马轻装疾进,直扑柔然部藏身之地。由斛律容光率领剩下的一万人马,带着粮草随后跟进以为接应。
拓跋浑由当地向导领路,在大漠里整整奔波了两天,就在他们每一个人随身携带的水和食物即将耗尽时,才终于发现了柔然部的踪迹。
但是敌人的这支部队看起来人数非常多,绵延在山谷里首尾相连竟然达十余里不绝。拓跋浑知道自己遇到了敌人的主力部队,他心里既惊喜又有点担心,他估摸着对方人数不会低于七八万。
此时跟随他的部将也都面面相觑,表露出畏惧情绪。但是拓跋浑还是极力鼓舞众将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吃的和喝的,如果我们逃跑,等待我们的将是在沙漠里渴死饿死。如果前进,或许我们还能出其不意击溃敌人立下大功!”
众人一听,觉得也只能如此,便都摩拳擦掌说:“愿随将军誓死杀敌!”
拓跋浑见将士们的斗志已被点燃,便带领他们像狼一样悄悄地接近敌人,拓跋浑挥舞着战刀大吼一声,带头向敌人发起了攻击。
正在行进中的柔然部队突然遭到袭击,顿时乱成一团,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之后才发现这支偷袭的队伍其实人数并不多,于是柔然部首领重新调整己方所部,复又将北魏铁骑团团围住。
四
斛律容光带领另一路人马循着前军足迹快速跟进,但是不久即被前军甩脱失去了联系。他的队伍在大漠里行进了三天后,才终于发现前方不远处有水源的痕迹。
但是有水源的地方上空好像又有尘土飞扬,不知何故?
斛律容光警觉地立刻翻身下马,他用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倾听了好一会,对部下说:“快!快去救援,少王爷一定是被敌人困住了!”
然后他飞身上马,带领队伍向前冲去。
这时拓跋浑的队伍已被柔然部围困得如铁桶一般,一直从上午杀到下午,眼看队伍越打越少,人也又累又饿体力不支。
正在绝望之时,突然间从敌人后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接着就见一股生力军杀入阵来,一下子就将柔然部队冲得七零八落。
拓跋浑正杀的昏昏沉沉,突见斛律容光冲到他跟前说:“少王爷快走,我来断后!”
拓跋浑大喜,赶紧带着他还剩余的残部,在斛律容光的掩护下突围出来。
拓跋浑的队伍突围到一处地势较高的草坡上,吃饱喝足了救兵提供的食物,体力有所恢复。
这时斛律容光的队伍已经与敌人完全绞杀在一起,有逐渐被敌人包围的趋势。
拓跋浑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食物,对众人大叫一声:“杀!救老将军出来。”
随之纵马一跃冲下草坡,带头向敌阵冲去。
这时天色已渐发黑,柔然部首领没想到北魏将士竟如此英勇,他害怕对方再有一支奇兵趁黑杀来。眼见自己已讨不了便宜,便放过了拓跋浑与斛律容光,率先吹号收兵了。
这个时候,北魏铁骑加起来也只剩下四五千人,两个将军也不敢恋战,匆忙带队撤离战场,远远地退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暂且休息。
由于已经与后续主力部队完全失去联系,两人商议后决定马上退兵。
于是,这支已是伤兵满员的队伍又重新进入大漠踏上归程。
行至中午,天上已没有一丝云朵,日光也火辣辣的,令人难耐。由于队伍的粮草已经不多,斛律容光下令将仅有的水和食物分配给伤者和弱者。
拓跋浑眼见斛律容光几乎一天都没有进食,嘴唇也因为极度口渴而干裂开了,他既敬佩又心中不忍,便吩咐随从将自己的牛皮袋中还剩下的几个苹果拿给他吃。
斛律容光很高兴地道了声谢,一转身却又将苹果都分给了身边人食用,自己却依然忍住一点也不吃。晚上露营的时候,非要等部属们都躺下休息了,他才肯最后一个睡觉。
队伍越过大漠回到阴山脚下的时候,武帝的主力部队也在沙漠里打了败仗正撤兵回来。
拓跋浑向武帝汇报了前军部队打仗的经过。
虽然是败仗,但武帝颇为宽宏大量,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拓跋浑又向武帝详细讲述了老将斛律容光是如何勇战沙场,又是如何艰苦朴素爱兵如子的。武帝感慨地赞叹道:“当真是疾风知劲草,长坂识英雄啊!”
虽然出师不利,但武帝的情绪并没有受多少影响,当天下午,武帝就在主帅大帐内设下全羊肉宴席。
武帝在宴席的主位坐下,拓跋浑作为皇弟自然是坐在他左首位置。老将斛律容光被专门安排在武帝的右首边位置坐下。由于刚打了败仗,阴影尚在,宴席上众人情绪都不高,各个都没精打采,面无笑容。
因为风比较大,大帐外的旌旗都被刮得“呼呼”做响不能停歇。武帝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道:“草原上飘过来的味道好香啊——你们说,这是草的香味还是花的香味?”
众人一听,多少来了点兴致,纷纷伸出鼻子使劲地嗅,有的说是草香,有的说是花香,大家莫衷一是。
武帝感叹道:“我们鲜卑人本来世代以草原为家,现在住在汉人的地方久了,竟然连花和草的香味都分辨不出来了!”
然后,他又若有所悟地引伸道:“怪不得我们鲜卑勇士的刀法箭法明显不如上一代了,打仗也不行了,原来是离开草原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