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击碎平面的世界(赏析)
一
认识毕加索,是早年从读的美学概论上看到的《朵拉与小猫》。对于他的画作,我第一感觉就是“怪诞”,第二感觉是击碎了我对平面世界的认知。
最近,网上阅读,看到一则拍卖毕加索画作的新闻。在苏富比纽约拍卖会上,西班牙绘画大师巴勃罗·毕加索名画《戴手表的女人》,以1.393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0亿元)成交。据说,这是今年全球拍卖会上成交价最高的艺术品。这幅画创作于1932年,是他的几千画作中的一幅。有业界人士评价说,这个价值,很好地说明了他的绘画艺术具有了“风向标”的性质。
请原谅,我实在无法描述这幅画的画面,确定的是,她是一个女人,但如果不是画题告诉我们,性别几乎是无法判断的。手表也不是很明显,但“戴手表”三个字,又是我们不能忽略的欣赏角度和线索。表针指向的是午后将近两点,还是午夜里的接近两点,也令人猜疑。我判断为午后,因为画面使用了明暗对比的技法,虚与实的表达,让我们不能不注意。
确信这是一幅油画。是油画,还是雕塑?是几何图形的艺术拼接,还是卡通?我曾一时间产生了恍惚,拿不准判断了。
在我的视觉里,画家不是用彩笔涂描的,而是持了一只铁锤,在画纸上砰咔砰咔敲打出来的,或许,这已经模糊了艺术手法,这种雕刻感,完全击碎了一张纸,让我们完全不会顾及背景的存在,却又不同于中国剪纸的那种镂空感。
二
网上也有不少给女人戴手表的特写油画作品,但几乎都近似写真,即使梦幻的,也没有击碎我们对手表和臂弯的常规视觉。其解读,并不费神。表达的是无疑是强调对时间的规划。珍惜自己的时间,不浪费别人的时间,如此才是配得上女人的美。把手表这个配饰,提升到哲学和生活的审美高度,已经难能可贵了。而毕加索的“戴手表”则表达了独特的审美眼光。那只手表,似乎是戴在了脚踝上,何以看出?夸张的五指,更像是脚趾。一般中国画,女人手指皆纤细尖长,甚至夸张使其更长,以凸显美感。毕加索在告诉我们什么?手表是戴在手腕才叫手表,以观而确定时间的概念,而在画家眼中,手表应该在脚步的行进中才有意义。或许,这就是他对时间哲学的理解。就像提出“人是什么”一样,画家也在表达“时间是什么”的哲学思考。古罗马思想家塞涅卡说“只有时间是我们的财产”,这话是对时间属于上帝,归结于神的观念,无疑是一种反叛。毕加索应该是用绘画艺术对这样的观念做了一次形象化的解读,既然是我们的财产,那就让我们去安排吧。这是时间哲学。毕加索相对于之前的哲学,他是一个现代哲学的引领者,开创者。
毕加索,是当代西方最有创造性和影响最深远的艺术家,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抽象主义画派的标杆人物、立体主义之父、现代绘画的先驱和西方现代派绘画的主要代表。他的作品突出夸张的表现感,大胆的色彩使用,极端变形表达,极度夸张渲染,甚至笔下的人和物都是畸形的,简直可以颠覆我们的视觉和正常认知。如果我们了解了这些,就不难读懂他把那只手画成那样,也就不会怀疑那只手表的位置被错置了。
能够最直接表达他的哲学观的是一幅同时期的油画《亚维农少女》,这是他的成名作。杂乱无章的形体结构,包括人物的面孔、嘴巴、嘴唇、鼻子等都做了极度扭曲的表现,甚至被切割,带给我们的是不堪和痛苦无助。画家以这种被抽象出来的视觉形象,表达对一切束缚桎梏的抗拒,显示他忠于思想自由的理念。
他的绘画语言是独特的,至今还是崭新的。这种语言,只能从内涵去解读和解析,不再以表现的视觉表象来描绘事物的样子。他抛弃了对人体真实的描写,又是把空间感和立体感转化为平面的表现。毕加索说:“我把鼻子画歪了,归根到底,我是想迫使人们去注意鼻子。”这样的绘画语言必然是诡谲的,也必然有着神奇的表现力。
不同于上述这幅画低沉冰凉色彩的是,《戴手表的女人》更是极度超越了现实的束缚,有一种剧烈的突破感。人物端坐在一件坐具上,漫画式的面部,被一只眼睛和一个鼻子占据着,而眼睛和鼻子并不合乎人体比例和搭配,看不出表情,但那种思考的态度,在被我们注视时便能有所发现,显然,思考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痛苦的,如果不是痛苦的,也不会那么深沉,画家努力地抽象出这些,看似是荒诞的,却是在努力揭示思考和面对世界的本质。
三
面对这副姿态,不由得想起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捷克作家“卡夫卡文学奖”得主米兰·昆德拉的话,他嘲笑的是人类自身的局限。而毕加索则发现了另一面,他不会让上帝对我们发笑,思考越多,越深入,就越接近真实。此时的上帝,也不得不耐心地关注,甚至要折服。可以说,毕加索绘画,对哲学的贡献,一点也不少于专业的哲学家。如果说,毕加索的绘画是击碎了平面的世界,不如说,是冲击了传统的认知,向着真理的方向继续前进,或者说是向地下的深度挖掘。
这幅画的怪诞,还表现在构图上,甚至让我们可以对“女人”的身体部分做拆分。金缕般的长发,就像一缕风,那只浅灰色的乳房,已经超常地从衣服的里面窜出来,与一缕头发亲密对接,是抚摸,也是按捺。那缕发尖,又变成一只鸟喙,注视着那个乳房,鸟眼的睫毛,已经很夸张地张开,一种极度兴奋态,无法抑制。而女人的衣领被撩起,努力地伸长,试图遮住鸟的眼睛。画家要向我们表达什么?
可能我们会发生很多联想,进而影响我们的世界观,世界观是一个变化的概念。这也许是这个画面点的意义。画面是“坦白”的,但关系必须由欣赏者组合,从而抽象出意义。
三维的立体世界,本来就是多解的,一切怪诞的理解,可能都会因人而异,且在心理上是成立的。我想,这样的构图,有着画家希望重组世界的心理倾向,世界观的形成,从来不是接受,而是去不断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包括人体自身的比例和重组,都会产生崭新的解读和意义。于此说来,把形体结构随心所欲地组合起来的理解,意在表达画家内心的绘画语言吧。这种语言,因为视觉不同,必然是多意的,且无法固定。画家不同于作家,可以在纸张的空间用文字去叙事,去表白,画家只能在有限的平面,将想说的话,寄托在构图上。不同的构图,产生不同的绘画语言。从这个角度理解,毕加索绘画,其表达的抽象主义,一定是在立体主义基础上,不击碎平面,构筑立体,就不会从组合中渗透出画家的思想和语言。从中国山水画的创作看,尽管倾向于现实主义,但也透着抽象主义的气息,“行运于笔墨之中,超然于物象之外”,只不过,中国画更着意于意境表达,而非变形和重组。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中。”要突破枷锁,画家只能使用画家的语言。因此,我们在突破的画面背景上,才有了每个人的解读。不确定的主题旨趣,更能吸引目光,这可能就是这幅油画拍出惊天价格的一个原因吧。
评论家L·活塞列斯在《吉尔·布拉斯》杂志上评论说,“布拉克先生将每件事物都还原了……成为立方体”,这话也适用于评价毕加索,因为他们二人都是同时代的立体主义代表,堆积的画块,变形的布局,趣味的交错,使毕加索成为绘画史上的奇葩。评论家认为,是将每件事物还原了,而在我们的眼中,恰恰是变形了。不是我们错了,还原的是事物的本来,变形的是事物的形态和可能。在数学理论上,立体,更能表达关系,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为还原了一些关系。如果是平面的,关系必须隐藏,不会被我们发现。
与西方绘画世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中国绘画理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是参禅之语,但也是绘画的要义。中国艺术一直遵循着这样的意境探索方式,进行艺术地解析世界,而且更为深刻的是,赋予了变形以佛意。这也给我们的审美提供了深度理论。在这方面,我们的“变形”审美,不求怪诞,而在于不断转换审美角度,挖掘美的深层内涵。这就反映了共同的艺术审美倾向,不能满足于平面的观察和审美表现,而要努力探索超越现实的意境。
四
毕加索的创作,意在反对陈陈相因的古典画派的画风,兼而抨击沉湎于骑士式的浪漫主义。就像现代文学史上反对鸳鸯蝴蝶派,现实主义作家是需要拿出作品。从这个角度说,毕加索的画,更是引导人们关注并揭示世界的真相。因此,他的画的变形和夸张,是没有移位的,是在重组一个世界,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以形象的色块来拼接一个立体世界,这也是毕加索绘画可以独成一支的关键。传统的中国绘画,大部分讲究毫发毕现,情调细节逼真。大写意的手法,也不忽视细节,追求皴墨的朦胧效果,接近于西方的抽象主义,但却不是抽象,也是立体的,但少了大胆,是对艺术表现体的另一种审美表达。艺术是可以互相借鉴和影响的,毕加索的绘画艺术,也一定可以影响中国画的发展。中国画境,在于确立风骨;西方绘画,多是选择击碎原本。在破和立之间,我更喜欢有破有立,艺术表现的空间就会纷纭多姿。
作家张晓风曾关注过一个人可以大胆到什么程度。是的,我们在艺术上,总有着因循的足迹,毕加索的绘画,走进我们的视野,令我们吃惊,他大胆到颠覆视觉,击碎已有的世界。天地间是否存在一些秘密,不为人知?我们曾大胆地这样问,如果以毕加索的创作看,他是在揭示那些秘密。从这个视觉看,毕加索的绘画可以称得上是哲学,把画笔换作锤子,敲开世界的一角,哪怕是重组女人的结构,都会让我们获得瞠目凝视的观赏结果。其实东西方都在开启突破现实的艺术探索,方向一致,路径也近似,中国画在“凌空蹈虚”上大胆,而西方,在毕加索身上,走的是击碎重构的路子。这都是“野”路子,是在张晓风“大胆”的程度里。大胆,可能是艺术走向突破的最佳状态吧。我们从毕加索身上得到了正面的启迪。
我常常想,一个球体,无论站在什么角度,应该都是一样的,除了光线作为表现手段,对于画家是一个难点。所以,训练上就拿球体素描来临摹,这是初学入门的途径。而真正走进艺术天地,毕加索给我们的启迪是,也可以打破。构成球体的部件不一样,过程也不同,甚至背景都要影响球体观察,一旦赋予扭曲的视觉,不圆了,那是怎样的审美?我想,毕加索的绘画艺术,已经是一个哲学概念了,更多维,开拓了思考空间。古今中外,哲学的产生,都一直在故事的范畴寻找着,中国的寓言故事,柏拉图、苏格拉底和学生的故事对话,都如出一辙,故事是不是成了哲学发展的束缚?毕加索《戴手表的女人》,击碎一个平面的世界,挖掘了画面中存在的哲学,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胆的探索。
文学在表现哲学思维上可能游刃有余,而绘画要表达哲学意蕴,我觉得非常难,毕加索通过画面的解构,重新设计了哲学思考的空间,难能可贵。
我们的世界,也存在着不确定,人们有时候很难在是与非中找到一个立足点,偏向“是”,却非是,站在“非”上,却被指责,毕加索是在是与非的冲突里,找到另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这个理由,便是以绘画为表现手段的哲学。
五
《戴手表的女人》的色彩运用,也是打破了一般画家的色彩渐变概念的,大胆使用了独立色块,黑与白,黄和灰,红与绿,这些色调,都可以用中国哲学里的阴阳概念统摄起来,对立的色感,已经超过了简单的定义,用传统的神秘与纯洁,温暖与平静,热烈与蓬勃理解,显然是错误的,也许,这也是画家留给我们更广域的审美。“女人”一只眼睛看到明处,一只眼睛处于黑的色彩,她要观察另一个世界?这样的猜想,都是成立的,也是这幅画给与我们的审美惊喜。
线条,是绘画中极为重要的元素,但在毕加索这幅油画里,线条被弱化了,甚至我们欣赏时可以忽视。没有了中国画里线段的柔软婀娜,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画家在于剔除柔软去发现原始的东西。从这个角度审视,画家是放弃了那种“取悦式”审美,而交给欣赏者自觉去赋予立体画面的美,引起思考,这是审美的最高境界,无疑,这幅画已经臻于此境。
艺术是相通的,绘画和文学,而且是极为接近的艺术形式。我们从绘画审美,迁移过来,谈谈文学,也许是这幅画作延伸出来的意义。
一个物象,一个人物,进入我们的文学审美视野,就要赋予其文学意义,太多的文学意义,都是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也就少了新鲜度,文学并非是保鲜的一成不变的包装,不断破解,打破俗成的,追求新颖的,这是文学的要义。观海,开其襟怀;看山,仰其雄壮巍峨。沐浴春风,享其骀荡之韵;身处凌冬,则练就无畏。赏梅,汲取其傲雪品格;采菊,意在得其淡雅之趣。这些已经被文学沉淀了的东西,就像第一个把女人喻为花是个天才,其后的,只能是鹦鹉学舌,毫无新意。毕加索的绘画,以击碎物象的方式,给了我们不一样的审美体验,文学应该借鉴之。

怀才抱器老师独具慧眼,怀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对毕加索及他的作品条分缕析,其文风严谨,其精神可嘉,其文令人赞叹,真乃绝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