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新年刚过。厂召开职工大会，一上班便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场面隆重。一进礼堂，便见于华默默端坐在主席台上，一脸严肃，准有大事发生。
　　 于华是我闺蜜，一起上学，一起下乡。她是铁姑娘队长，我是队员。回城又一起分配到厂。她是标兵，劳模，还是邻居。与我亲如姊妹，无话不说。谁有好吃的，不忘一起享受。于华入党后，选上厂代表。经常参加会议，在一起越来越少。领导研究好了，让她举手通过。
　　 她却觉得了不起。逢会必到，非常认真积极。
　　 她执着，热忱，固执，死板，我嘲笑她“拿鸡毛就当令箭！”
　　 她说：“这关系厂的发展，是在办实事。桩桩件件都要认真思考，对起赋予的权利，不辜负大家信任！”
　　 我说：“开会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何必自作多情？”
　　 她说：“要相信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凡事都调查研究，汇集大家智慧。任何决定和措施都与发展有利。早通过，早实施，岂不更好？”她理由十足，我说不过她。依然我行我素。开会总是积极参加，全神关注。我暗地骂她‘官迷’。既然说不一起，便接触少了，逐渐疏远。
　　 她却越来越来劲，对会议的决定总是以身作则，积极带头，从不阳奉阴违。有争议的，从不向外透露。威望和口碑都好。举手成了她开会必不可少的程序和习惯。都称她“举手匠”。
　　 通过她举手，工厂蓬勃发展。近期，车间搞承包，变合同工……这不，又召开改股份制动员大会。韩厂长滔滔不绝讲了口干舌燥，下面虽安静。但仍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猛听韩厂长问：“关键时期，请为厂的未来进行表决，不同意股份制请举手！”
　　 全场突然安静。厂长再问：“没人举手吗？”
　　 于华蹭地站起，将手高举，像鹤立鸡群，非常靓眼。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大家也很惊讶。
　　 “一向忠心耿耿的举手匠，怎么对厂的改制唱反调？”
　　 “这不是她的风格呀？”
　　 “是不是与领导闹别扭了？”……
　　 霎时疑云笼罩，唏嘘，不解，暗暗猜测议论。
　　 停顿片刻，厂长环顾一下四周，大喊：“一票反对，通过。”
　　 全场哗然。
　　 于华一怔，扫了一下四周，避开射来的目光，猝然坐下，羞愧地耷拉下脑袋……
　　 会后局和财政物价等有关部门，立即来厂由厂长带着将所有资产造册，登记，评估，逐一盘点，折旧，作价，连才购置的机械设备，都变废铜烂铁。几十年风华正茂的厂子身价猛跌，在酒足饭饱中签下协议。由国营改成股份制，成了股民的私产……
　　 领导干部默默持股控股。我也想买，手里拮据，没等借到钱，认购结束。
　　 自那以后，举手匠一落千丈，因投反对票，被解聘下岗。
　　 于华没争辩，悄悄离开。再无人邀请开会，感叹，好笑，冷眼，众说纷纭。
　　 她整天阴着脸，独来独往，很快瘦了一大套。
　　 我为她不平，但已铁板钉钉，再惋惜也没用。
　　 工厂股份制以后，不停地加班，制度更严了。曾被说成废品的设备，变成装门面的招牌。韩厂长很快置上豪华轿车，搬出家舍。知情人说他股份没掏一分钱，都在利润里扣除。股份占比多，收益大，多赚天经地义。
　　 与于华分开，为她惋惜。她拣废品，拉板车，卖苦力，晚上设地摊维持生计。尽管这样，还经常宣传厂里产品。我同情她，却帮不了忙。笑她傻：“单位都不要你了，你还跟着瞎起劲！”
　　 她说：“在厂奋斗多年，有感情。再说，厂没忘记我，召我开座谈会汇报情况，韩董事长感谢老厂打下基础，才有今天成绩，欢迎常去指导。每次都发给油米床单等福利和几百元红包……”
　　 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又过了两年，于华不再设地摊，有了固定店铺。我也常去光顾。
　　 有次问她：“很少听到宣传厂产品了。是不是感情淡了？”
　　 她说：“淡不了，这几年厂里忙，没喊开会。新产品不知性能，不好胡说。”
　　 我说：“你可以找他们了解呀！”
　　 她说：“办公室人都不认得，没人搭理。去也没意思。”
　　 厂子轰轰烈烈忙了三年，院中梨花绽放。突然开来两辆警车，走下八个警察把韩董事长带走了。后来，听说局里和有关部门也受牵连。
　　 于华商铺越办越大，生意红火。正骑摩托车上班，我追上去告诉她韩董事长被检察院带走的消息。
　　 于华一惊，忙问：“犯什么法了？”
　　 “听说搞转包受贿，贪污上千万，还有好几套别墅……”
　　 “韩是我入党介绍人，一向艰苦朴素，严于律己，怎会这样？”
　　 “过去曾与大家同吃同劳动，凡事跑在头里，是不错呀！想不到人会变！”
　　 “趁政策不健全，钻了空子。权力大了，少了监管约束，滋长了私欲。”
　　 “反正大家都怀念过去的日子，苦都苦，谁也不嫌谁，没有怨言。有追求，有目标，劲头十足，不计较得失。厂长领着干，有错先扣自己工资。现在，领导与职工待遇大不一样，差距越来越大。出问题都是工人倒霉。生活好了，但压力大，并不舒心。”
　　 于华说：“党中央已注意到了，会解决的，相信会越来越好。”
　　 真佩服她对生活的乐观自信。我说：“都夸你老实正派，有慧眼，立场坚定，早看出他们变着花样侵吞国有资产，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于华哭笑一下说：“我们都是普通百姓，靠双手创造幸福。哪有什么慧眼？”
　　 我说：“那天你举手反对，都很吃惊，为你捏一把汗。你却有先见之明！”
　　 于华哭笑一下，说：“那天开会坐在那，脑子一团乱蔴。儿子下岗了，想去深圳，儿媳不让。俩人天天吵架，我不知该如何办好。我向来认真，那天真走神了。猛听见举手便不假思索一跃而起，不料害我丢了饭碗……”
　　 原来有心事，疏忽大意了！竟然会默默忍受。真佩服她摔倒不惧，勇敢面对。任何困难都不忘追求，活力四射……
　　 2024年1月11日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