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那年冬天(小说)
一
外面大风刮得呜呜乱响,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我和李阳还有彭鑫正围坐在火炉旁,胡侃乱侃一些英雄与美女的故事。那时候我还年轻,在一个清水一般的部门里熬时光。人一旦闲得难受了,美女与英雄就成了我们胡侃的对象,这是我们的一贯主题。侃英雄,或许能让我们壮怀激烈,让我们身上少一些儿女情长,多一些英雄气概;侃美女,或许能让我们想入非非,让我们回味一下年轻时的某次艳遇,回味某个美女的回眸一笑。因为,我们的生活太单调无聊了。我们需要经常来点刺激。在这间屋子里,我们不知侃了多少年,但身上的英雄气概一点没见长。
侃了一会儿,我看了看手表,才十点多钟,离吃饭还差一截子,李阳忽然提到了苏一生。李阳说:“这英雄侃的倒是挺对胃口,这美女侃的就差成色了,苏一生要是在,侃美女一定会锦上添花。苏一生大概有几个月没来了吧?”彭鑫说:“这个老苏,自从去了昌乐,一个兔子没了影。看来,他在昌乐混得不错啊。”李阳接着说:“这个家伙,该不是泡上美女了吧,竟然把这帮哥们忘记了。”在这个特殊的冬天里,因为提到了苏一生,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不承想,就在我们谈论苏一生的时候,我狠狠打了个喷嚏!“奶奶的,莫不是苏一生要回来?”我看了看窗户说。李阳说:“不会这么巧吧,说曹操,曹操就到?”
刚才,我们谈论英雄的时候,就谈论到曹操。无须质疑,曹操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说曹操时,外面的风像野狼嚎叫,一阵紧似一阵。李阳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跺着脚说:“真他妈的冷啊。”
彭鑫说:“早上我来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冻死。”
天冷的厉害,人的尿水也格外多。李阳在院子的墙角处撒了泡尿,边系裤子便往回跑,回来一屁股坐下说:“天冷,尿也多。”
“这么冷的天,苏一生早猫在美女被窝里享受人生的快乐呢。”李阳说。
彭鑫也说,苏一生不会选择这么冷的天回来。按照苏一生的人生哲学,应该是这样。他常常对我们说,人生苦短,既要有追求,还要及时行乐,及时享受。
“你刚才的喷嚏,不是哪个美女想你了吧?”李阳开始讥笑我。
“哪个美女会想我?我是最不招美女待见的,你以为我是苏一生啊?”我说。
就在我们一致认为苏一生不能回来时,外面的窗户闪过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一闪,就不见了。他没有进来,而是去了墙角,在李阳撒尿的地方,重新撒了一泡尿。
彭鑫眼尖,站起来望窗外看,说:“撒尿的这个人是谁,不是苏一生吗?”
我们一齐往窗外看去。撒尿的人果然是苏一生。这个家伙,甚时钻进来的?他不是在昌乐待的好好的吗,咋说回来就回来呢?因为冷,我看见他把脖子缩进去。冷风将他的脸吹成酱紫色,似乎还不罢休,还要将他酱紫色的脸吹成木乃伊。他撒完尿,使劲将脖子往里缩。他的面部干瘪,仿佛被剥了肉的干核桃骨。而颧骨处呈现出紫褐色,明显裂开几道细长的口子。
刚才,他从长长的甬道走过时,步履一定是沉重的。以前,他来找我时,都是很潇洒的,嘴里吹着口哨,或者嚼着口香糖,乌黑锃亮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加上格外惹眼的偏分头,神采奕奕的一双丹凤眼,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可是,如今他不再吹口哨了,也没留偏分头,头发看上去蓬乱,他竟然被风吹得整个身体摇晃起来。
“真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哩。”彭鑫说。
“风真大。”苏一生一进屋,就使劲搓手,哈着气,像冻僵后刚刚苏醒过来似的。
“穷刮到几时是个头?”他在搓手的同时,盯着外面的大风,恨恨地说。
李阳上去握住了苏一生的双手,用力抖动几下说:“刚才还在谈论你,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不,一阵风就把你给刮回来了。”
“真冷啊,能他妈的冻死人。”苏一生咕囔着,把我递给他的水一口气喝干。
“你说这风邪乎不,把我们大诗人都刮草鸡了。”李阳说。
“我是说这天真冷,不要命的冷。”苏一生说。
不知为什么,这一年冬天特别的冷。苏一生在昌乐大概被冻熊后,提前回来了。
“快坐下烤烤火。”我对苏一生说。屋内没有空调,只要一个烧煤的炉子。苏一生蹲在炉子边烤着,好长时间没有缓过劲来。风没有因苏一生进屋而停歇下来,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我能听见风更加像狼一样在嚎叫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嚎叫。从前天晚上,我就在被窝里闭上眼,听黑色的狼在嚎叫。窗户上的塑料薄膜被风吹得发出尖细的撕裂声,像饿极了的狼崽寻找母乳的声音。
桌子上,摆放着昌乐当地的一份文学报。那上面刊登了苏一生的诗歌。李阳正在细细品味着苏一生的诗歌。四合院里,苏一生栽种的无花果树被风刮折,发出痛苦的呻吟。屋顶上空好似有沉闷的雷声,隐约觉得在我头顶翻来覆去滚动。这种声音,我以前听见过,这是闷雷滚动才有的声音。
李阳看了看院子,将苏一生的诗放在桌子上。李阳管苏一生叫诗人,他说:“诗人栽的无花果树都能被风刮折,你说这风大不大?”
接着,他又大声吟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我们这个被称为古莱子国的地方,李阳只能算半拉诗人。
苏一生闻听李阳吟刘邦的诗,触景生情说:“人家刘邦是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而我却是落魄半岛兮归故乡,安得生计兮去流浪。”
是的,苏一生自己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是一个落魄之人。我们呢,好像还没有他那样落魄,但精神上的落魄更可怕。
李阳连声叫好,说:“改得好,改得好,诗人将自己的心境融入到诗里了。”
我也对苏一生说:“行啊,不愧是诗人,改的真有味道。”
苏一生说:“诗为心声,词乃情物。诗歌写不出自己的心境,这诗就不是好诗。”
李阳说:“落魄半岛好,安得生计也好,总之,这诗改得好。”
苏一生说:“不是为了生计,我去昌乐流浪什么?”
“可是大冷天的,果茶好卖吗?”李阳问。
苏一生说:“凑合吧,主要是卖给小商店和歌厅。我去昌乐一方面为了生计,一方面认识一些诗友。”
李阳往炉子里填了一小铲煤说:“诗人大概认识了不少诗友吧?”
苏一生说:“我把果茶都卖到了文化馆里,你说,能不认识他们?”
外面的风依然在刮。这么大的风,天和地都应该被风吹的洁净无比,可是事实上却相反。我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昨天晚上因为捉了一宿耗子,我开始犯瞌睡了。苏一生见我迷迷糊糊的样子,眼睛也睁不开,就问:“你怎么啦,昨晚没睡好?”
我说:“昨晚屋里不知从哪跑进来一只耗子,我捉了一晚上,也没捉住。”
昨天晚上,确实是有耗子搅乱了我的梦境,让我不得安宁。李阳开玩笑说:“这屋里,除了你和彭鑫来,再就是耗子了。”
我说:“我真的被耗子折腾了一宿。”
彭鑫说:“我最恨耗子了。”
耗子是可恨的。它是四害之一,昨晚搅的我一宿没睡好。彭鑫说,他捉耗子比较拿手。
我说:“今晚就将它拿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说到耗子,彭鑫说:“其实,耗子肉是可以吃的。”“
“你敢吃吗?”我问他。我从来没见过吃耗子肉的,倒是见过吃刺猬肉的。
我说:“你要是敢吃,捉住了放火炉里烧烧,吃给我们看看?”
彭鑫长得又黑又瘦,像个泰国人。他认真地说:“看来,你们太孤陋寡闻了吧,连这个都不知道?耗子肉不但好吃,而且滋阴壮阳,跟鸽子肉是一样的。”
他说,其实,南方人吃耗子肉猫肉,跟我们吃狗肉一样的。我说,咱这边就没有吃耗子肉的。
我问苏一生:“你小时候,吃过耗子肉吗?”苏一生摇摇头,说没吃过。我又问李阳:“你小时候吃过耗子肉吗?”李阳说:“甭说没吃过,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我看了一眼彭鑫说:“怎么样,耗子肉压根就没有吃的。”
当我说到小时候有没有吃过麻雀时,几个人异口同声说:“吃过,吃过麻雀。”
“要是有一锅麻雀肉就好喽。”我开始为中午饭发愁。耗子再多,也成不了我们餐桌上的美味。苏一生不来,我和李阳彭鑫还能凑合,苏一生一来,中午饭就不能凑合了。这时,一群麻雀飞落在院子里,这些麻雀也许是饿极了,没了往日叽叽喳喳的喧闹劲了,也仿佛怕惊动我们似的,只闷着头,一个劲在地上啄。院子里除了冻得硬邦邦的土,就是铺地的大石板,哪里有麻雀的食物啊。
“中午吃什么饭?”李阳问我。
我犹犹豫豫说:“出去吃啊,还是在家里吃?外面太冷,炉子有火。”
苏一生差不多缓过劲来,他说:“要不,出去吃?还去外面的翠福楼,今天我请客。”
我说:“算了吧,大诗人,以前都是吃你的,这回,我们得请你吃一顿。”
可是眼下,偏偏我的囊中羞涩。彭鑫知道自己囊中更加羞涩,羞涩的头都低垂到了桌面。李阳也是一典型的小抠,微薄的几个工资全部上缴老婆,别指望他拿出一分钱。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请客的。不过,他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我不能去翠福楼了,就指着炉子说:“现成的煤火,大白菜豆腐炖粉条,怎么样?”苏一生说:“是啊,出去吃怪冷的,就在屋里吃,大白菜豆腐炖粉条。”
大冬天的,最快活的莫过于守着炉子,来个猪肉炖粉条吃。当然,如果再有只鸡,来点蘑菇,那就更好了。
“下一回,一生再来,咱来个蘑菇炖小鸡。”李阳说。
我伤感地说:“下一回,咱们还不知能不能在这里凑了。”
苏一生问:“怎么,要搬家吗?”
李阳说:“可能比搬家还要惨……”
二
我们这个小部门,既不是官府,又不似衙门,而是一个非驴非马的地方,一个四不像的地方。除了几个酸臭文人,加上几个穷的要命的作者光顾这里,再就是麻雀和老鼠来光顾了。
当年,一位在省城工作籍贯是本邑的老作家,就是写《丰收之后》的那个老作家蓝澄,从省城回到了当地,在县里挂了个副县长的职务,实际上是来体验生活的。老作家热情高涨,来后专门成立了一个创作组。开始,有人不理解,说不是有文化馆吗?老作家说,文化馆是文化馆,创作组是创作组,不一样的。不理解的人问,文化馆里面,不是有创作组吗?老作家说,那是写小戏跟辅导的,跟这个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各位才知道我们这里是那个老作家非常看重的创作组。但这个创作组,除了老作家一个人看重外,所有人都不看重。我们也不给老作家争气,什么作品也没创作出来,白吃了几年皇粮。老作家临走,除了摇头叹气,就是骂自己瞎了眼把我们调进来。
老作家一走,可把我们害苦了。所有的人,都对我们另眼相看。管文化的领导说:“听说,这几个人白吃了几年干饭?”
“是啊,什么作品也没写出来,还又酸又臭,整天夹半刀纸,活像个文人。”汇报的人说。
“我看,要这么个创作组有个屁用?干脆把它解散得嘞。这几个人,该上哪上哪。”领导说。
“创作组,创作个屁。就是混饭吃呗,不行,不行,有那两把刷子,早调文化馆了。”稍微与文化沾点边的人,都知道创作组是白吃干饭的。
我们面临一个非常危险的尴尬境地。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创作组,即将到了崩溃的边沿。市里的领导,一句话就能把我们打发了。领导说,当前的体制要改革,尤其是文化体制,人浮于事,编制混乱,不改革行吗?
改革势在必行,一改革,我们就完蛋了。领导这么重视文化体制改革,我们不完蛋才怪。
解体迫在眉睫。但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屋里,弥漫着一股大白菜的香味。
“大白菜炖粉条,好哩。”彭鑫兴奋起来。
我一点兴奋不起来。我不知道,解体后,我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安排?
一锅热腾腾的大白菜豆腐炖粉条,勾起了李阳的食欲。他大声催促说:“吃饭,吃饭,别考虑那些没用的,不是还没解体吗?”
见我打不起精神,苏一生说:“吃饭吧。”我看着那锅大白菜豆腐炖粉条,被李阳倾倒在一个脸盆里,热气腾腾的。
我问李阳:“脸盆涮过了?”李阳说:“放心吧,涮干净哩。”
那个脸盆,李阳还用来洗过脚。不过,没有办法。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捉襟见肘,这像极了我们的人生。
吃饭过程中,李阳不无担心地说:“这个创作组,早晚要解体的。”
他担心的就是文化体制改革,最担心的就是创作组解体。他以前在企业上班,喜欢写诗歌。是老作家发现了他这个人才,把他从企业调进事业单位。如今,老作家退休了,创作组成了众矢之的,文化再一改革,他害怕改革的结果,是将自己重新发配回企业。那个企业,已经半瘫痪了。
我说:“写不出个东西来,好不容易写出个东西,又发表不了,不等着挨烩?”
苏一生大体知道了李阳的担心,他悄悄对李阳说:“没事,一时半刻,还改不了的。”
李阳说:“改革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