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在古庙的日子里(散文)
一
古庙,坐东朝西,背向县城,面朝苍茫肃穆的田野,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蹲坐在城西二里路的高坡悬崖上,气象古拙衰败,暮然沧桑。
站在古庙前,如同兀立于湖岸礁石,心悬目眩。一道粗粗细细、弯弯曲曲的小河,穿越古庙西边的一条老街,绕过古庙脚下错杂的村落,默默地向东流去。夕阳下,河水映衬着黑压压鱼粼般的屋瓦,如湖水中泛起一层层的涟漪。
一群鸟雀在古庙上方盘旋,叽叽喳喳,前呼后唤,似是准备歇息回巢。古庙的麻石台阶上青苔遍布,一处坍塌的台阶下,几颗清瘦的白菊花,在暮色中点染着凉意——这是深秋了,我心底涌起蒙胧的欣慰,又带有几份畏惧和酸楚。
古庙的左侧本是一所学校,是县里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学,上世纪六十年代,“备战备荒”,工厂企业迁出城市,被一省属医疗器械厂占据。古庙五百米处的公社养猪场,改造成了县办五七中学。
那年“小升初”,实行“政治评分”,父亲被人诬陷所谓历史问题,我也像似袁牧《所见》的牧童:“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不知牧童是否无忧无虑,但懵懂少年的我,感到委屈,心有不平与不安。
叶落蝉鸣绝时,我由村里牧童变身于公社“农中”的牧童。后来,“复课闹革命”“扩社并队”,我才跨下牛背,跻身县属五七中学,与这座古庙结缘,和另外四个有所谓家庭成份历史问题的子弟,入住古庙。
年湮代远的古庙,据说以前也阔过,曾经香火盛旺,十里八乡甚至阜外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前来顶礼慕拜。吃饭住宿、烟纸香烛,生意火爆了这条明末清初时的老街。
听老人们说,以前的古庙高墙深院,四周古柏参天,外观飞檐翘角,庄重肃穆。庙内供奉着金碧辉煌的数尊菩萨,与四壁雕刻的佛经佛像,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富丽堂皇。
我无缘目睹古庙盛况,却有缘陪伴古庙走过一段寂静。眼前的古庙,高墙早已不见踪影,参天古柏,只在我的想像之中。
古庙只一个门,无一扇窗。关上门,白昼也同黑夜,漆黑如洞。
吱嘎一声,矮小个子的学校管理员,双手推开了斑驳破旧的古庙大门,夕阳照进庙内,光线昏暗浑浊,一座贡奉香火的案台,几张双层木床,冰冷的摆放在空旷寂寥的祠庙中央,数尊菩萨不知去向,四壁的佛经佛像,大多被以石灰覆盖,依稀可见的,都被刀劈斧凿,面目全非。
我们伫立着,面面相观,迟迟不敢挪步。我们都非常恐惧,但谁都不敢作声,把恐惧压在心里。白天,我们一块起床上学,下课后一块放学回庙,谁也不敢在庙里独处。我们把床拼在一块,单床改作通铺,晚上互相挤挨着就寝。
懵懵懂懂的年纪,迷迷惑惑地度过了一段时光,我们慢慢不太害怕了。不知是谁第一次不去上课,独自躲在古庙睡懒觉,好在那时上课不正常,上不上课没有人在乎。渐渐地,一个,两个……不去教室上课,不去外面游逛,呆在古庙的人多了,呆在古庙的时间长了,古庙收留了我们,接纳了我们,我们也接纳了古庙。
二
一天半夜,哗啦一声巨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和同学打开灯一看,我床头处一大块覆盖雕像的石灰脱落在地上,墙壁上露出佛像的一只臂膊和手。借着灯光,我看着是一只女性的手,我想应该是观音菩萨。我记得妈妈对我说过,观音菩萨是女的,是大慈大悲的菩萨。
从小妈妈就经常和我讲,菩萨不用怕,菩萨是不害好人的,是保护好人的,好人一定会得到菩萨的保佑。妈妈说,凡事都有因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心存善念,多行善事,菩萨就会保佑你。妈妈还经常告诫我们姐弟,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要对金钱和名利过于执著。遇到困难,要坦然面对,勇于挑战。妈妈说,这些都是菩萨说的话,是要去做的。
家中没有菩萨,没有佛像,也没见妈妈去哪里拜过菩萨,那个年代是不允许拜菩萨的。妈妈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也许是妈妈的妈妈告诉妈妈的吧……
迷蒙中,我倒床入睡,睡梦中我看见了那只手,白皙圆嫩,柔软温润,仿佛像是妈妈的手。这只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我的脸。啊!我记起来了,是观音菩萨的手!我突然感觉到,菩萨们并未离开古庙,还住在古庙内,他们与我同居一室,虽然没有听到他们言语,看见他们身影,但他们确实存在,他们本领高超,为了不碍着我们,平时息声隐身,像清风一样,悄无声息的从我们身边拂过,默默地护佑着我们。
很多天,我都沉浸在梦中,感觉又不是梦,有种真切的感受,心中时常泛起一股踏实和幸福的滋味。之前受人陷害,品学兼优,被以所谓“政治评分”,失去升学机会的遭遇,如落在心头的尘埃,被菩萨的佛手轻轻抹去,觉得心底一片清明,看见古庙前,清风驱散着乌云,田野里稻菽竞长、鲜花芬芳。
三
对古庙的恐惧稍稍减退的时候,跳蚤和虱子叮咬的痛痒就凸显出来。阴暗潮湿的古庙是跳蚤和虱子的天堂,我们的被子里衣服上爬满了跳蚤和虱子,早上起来,全身到处咬得又红又肿,奇痒难止。
我其实并不感到太难受,之前当牧童时,蚊叮虫咬是家常便饭,下水田劳动,成串的蚂蝗吸血,也是常有的事,被蚂蝗叮后,皮肤更痛更痒。穷苦的农村孩子,以前没有太幸福,现在也就没有觉得太痛苦。
小李同学可就吃了苦,他因为父亲右派、下放农村的原因,从省城来我校上学,他没有农村艰苦生活经历,好像跳蚤和虱子也更喜欢欺负他,他全身被咬得像过敏一样红肿。我将此事告诉熊老师,放学时,熊老师拿着一瓶绿药膏和一包“六六粉”农药,突然出现在古庙。他一边帮我们涂抹绿药膏,一边痛心的叹息着:怎么咬成这样?这如何是好?
熊老师又小心地把农药洒在我们五人的床板下,洒在古庙的各个角落,反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把农药搞到鼻孔和嘴里,并交待我们晚点回古庙睡觉。
一连几天,熊老师如法炮制,帮我们涂抹药膏,在我们的床板下和古庙的各个角落洒上农药。
几天后,跳蚤和虱子不见了,我们皮肤上的红肿消退了。熊老师搂着我们,欣慰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语气中充满着关爱与和善,那一刻,我稚嫩的心触及到最温柔的阳光,倍感舒坦和温暖。
往后的日子,我常常坐在床上,面对墙壁的菩萨,在心里默默地与菩萨沟通对话,菩萨教我学会爱人与善良。
记得每次往返家里与学校时,都要途经老街,这条“L”型的老街,在其拐角处,住着一位牛高马大的“阴阳人”,约莫五十左右年纪,像男人的身躯,但蓄着老妪的发型,经常穿件深蓝色大襟上衣和土灰色裤子,着一双绣有花边的布鞋,可见,她是有意取向女性的。她孤独的住在一间破旧的平房里,一些顽劣的孩童,常常在其门口叫喊“人妖,妖怪”,并向其投掷石块。她常常是不愠不怒,挥挥手,用她那不男不女沙哑的声音,叫这些顽童们“走开,走开”,不了了之,从不发一句恶言。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见到她,甚至有些怕见到她,每次到她家门口时,我都侧过脸,加快脚步走开。但我觉得她很可怜,受世人嫌弃,艰难的苟活在这个人世间,多么不易和可怜可悲。每次见顽童们欺负她,我都把这些顽童赶跑,之后,心里还是隐隐地为她难过,脑海中时常会闪现她被顽童辱骂追打,遭世人白眼的镜头。
四
古庙是菩萨的家,涵藏着宁静淡远的仙气。客居古庙,与菩萨同居的日子里,滋养了我平静纯朴的心。“文革”“破四旧”运动震天动地,学校不是静土,教室的课桌摇晃不定,学子们花季少年,血管里流着冒热气的血,有些胆大激进者,学校图书馆的图书和老街门楣上的匾额,首当其冲,成了他们“破四旧”的靶子。
我喜欢没有喧哗的光和热,那种狂妄的燥热让我很不舒服。我没有从众,没有被洪流所裹挟,我甚至不忍心看见那一幕。在庙里静坐冥想,我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恐惧和迷茫,但也看到了自己的勇气和希望。我希冀友爱,没有你争我斗,没有怨恨的人间理想境界。
那段时间,学校上课从未正常过,但我的学习从未停止过。冬夜的寒灯下读书,书中的智慧之光,照亮了我的内心世界,我活在自己的梦里,活在五彩斑斓的希望里。
仰望古庙上空,晶晶闪闪的繁星,宛若满园盛开的梨花,洁白柔美。春天将要到来,从黯淡凛冽的季节走过,明年的春花更为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