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理发小记(散文)
一
除非天生就是个秃子,或者是头顶不小心被松树毛虫占领了,但凡是个人,脑袋上都是会长须发的。头发是野生在顶上旷野的春韭,剃了一茬,又会冒出一茬,生生不息。
儿时,我长得瘦瘦弱弱的,但盘踞在大脑袋上的头发,却完全遗传了一方水土的基因,生长得异常蓬勃疯狂,犹如烟雨江南黛青色的山峦,四季葳蕤;更像离离的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于是,一头浓密的乌发,便给我留下了茂盛的记忆。
老家舟浦,是一个源自宋代的古村落。村子很大,小桥流水,几百人家,人丁数千,供养一家理发店,绰绰有余。
但彼时,全村仅有一个剃头匠。他是四面屋人,姓王名盛,论资排辈,我得叫他阿公。阿公六十开外,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人儿,细眉细眼,头小毛淡,窄肩短腿,四肢如藕,如果要是在他身上用打气筒鼓满气,与行者武松的哥哥三寸丁武大郎无异。他绰号有二:“糢糍台”和“泥窟抠”。糢糍台不难理解,指的是他矮小。泥窟抠则是舟浦的土话,是指从泥洞里挖出来的意思。据说,阿公小时候已经死了,已经被家人埋入了泥洞里,而他却又突然复活了,又从泥洞里被挖了出来。关于这点,我是绝不怀疑的。因为他的脸色很白,惨白如雪,仿佛血管里流的是雪花膏,掠一把,就会沾人一身的香气,好像刚从坟洞里给扒拉出来似的。
他长得一点也不“盛”,但生命力特“盛”。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阴森潮湿的泥洞,剥蚀了阿公身上的肌肉的力气,却滋润了他的一双巧手。阿公啥活也不会干,就会耍剪子,玩剃刀。也算是阴差阳错,他到黑暗的地下世界只不过是待了短暂的一宿,老天却赐予他一门足可以让他度过光明一生的好手艺——理发。
二
一只老古董的、陈旧的、红漆皮斑驳剥落的小木箱,一晃一晃的,一斜一斜的,拎在阿公筋骨嶙峋的右手,远远望去,如一个顽皮的未洗脸的红孩子,挂在鸡爪上荡秋千。
老屋沧桑了几百年。漫长经年的风霜雨雪,是一把岁月的刀,也是一把时光的种子。岁月之刀,日复一日地在削刮着老屋,清幽的青石板路越显凹凸有致,古老的杉木门槛越发犬齿不平,重彩的飞檐斗拱越来越变得模糊不清。时光的种子,岁岁年年播撒在老屋的瓦垄上,屋顶渐渐演化成了一丘像被刚刚犁过的旱田,黑瓦是翻上来的灰土,那些沉默的青苔,那些摇曳的狗尾巴草,那些在风中凌乱的紫芒花,是风雨老人种出来的庄稼。
理发的日子宛若定律。每隔一个月左右,阿公就到老屋来理发了。他很忙,一天到晚,都在剃头,几乎没有一日闲着。他是个十分低调的人,家里不开店,如果有人非要亲自赶去理发,他亦不反对,笑脸相迎,但百分之九十九,他都是主动上门服务的。阿公剃头,不以人计,皆以屋论。全村有近三十座深宅大院。每天,他仅剃一座屋。先从村尾的大洋房剃起,待剃到村头的三门台,一个月就过去了,巧好又轮到了村尾。
剃个头,多少钱?不知道。阿公平时是不收钱的,待到年终统一打包支付。钱嘛,好说,爱给多少就多少,就算是不给,也不计较,就当自个是“老雷锋”了。
他的行当,就一只红漆的小木箱。每当他到老屋来剃头了,总是先打开木箱的小铜锁,掀起箱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件大褂、一件围脖、一条毛巾、一把剪刀、一把发剪、一把剃刀、一个耳勺、一把梳子、一把棕刷、一条牙膏,还有一片牛皮和一瓶雪花膏。妇女们要剪头发了,他便拿剪刀伺侯。汉子们要剃胡须,他便拿剃刀去削。剪刀和剃刀,磨得白晃晃的,寒光闪闪,甚是锋利,吹毛即断。有时候,有人刚从地里劳作回来,满头大汗,一身泥巴,要刮胡须,也不嫌弃。他一手托住汉子的下巴,一手拿着剃刀,刷刷刷,刷刷刷,手起刀落,未几,一个美髯公立马就变成了青面兽。
在读初中之前,我的头都是由阿公剃的。开始理发了,他先穿上蓝大褂。大褂油蜡蜡的,有股怪味。然后,便给我搭上青绸围脖。围脖薄薄的,长长的,轻飘飘的,上端长两条角,用来绑脖子,也是油腻腻的,却散发着一股雪花膏的味道。接着,他拿着梳子给我梳头,他一边梳,一边说,嗬,狗亮,你的头发咋这么厚呢,阿公得好好找找,看看里面是否藏有鸟窝。我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他挺幽默的。
梳头之后,他便拿起理发剪开始剃头了。理发剪如两支蟹钳撑起的一张小鲨鱼嘴,牙齿密布,一张一合,头发便如落雪一样纷纷而下。他的手艺非常娴熟,眨眼间,一团乱草就被他理平了。这时候,他拿起剃刀往那片牛皮上蹭几下,修好我的鬓角,再刮掉我颈上的茸毛。最后,他拿毛巾和棕刷掸去掉在我身上的毛发。如果掸不掉,就鼓着腮帮子,“呼呀呼”地吹。毛巾的颜色经常在换,有时红,有时黑,有时黄,有时绿,就是不见白色的。不论颜色如何变换,毛巾上的气味就一种,汗臭味。末了,他往往会在我脸上抹一点儿雪花膏,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唔,真香”,接下来便高喊:好啰!来来来,下一个!
最有趣的是五岁那年,母亲可能是为了省钱,特交代阿公给我剃光头。开始我死活不肯。父亲哄我:剃光头很好的,相擂(摔跤)不怕被人抓头发,头上不会生虱子,又可以把剃头钱省下来买糖吃。我一听,还真是,遂同意削发为“僧”。老屋有七八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他们见我剃了光头,便纷纷效仿之。于是,那一年老屋里便少了一群淘气的小刺猬,多了一班聪明的一休哥,而且,还有几个是受过戒的,哈哈,他们都是些“癞头梨”呢。
三
从初中开始,我便跑到镇上去剃头了。
人长大了,是会变的,我已经讨厌从阿公那件蓝大褂上散发出来的怪味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喜欢他剃的发型,几乎是千篇一律,不是光头,就是小平头,不好看。而那些来自镇上的同学,每个人的发型皆像连环画里的小英雄似的,我好羡慕哦。
到镇上理发,是需要现钱的,一次要五毛。父亲有点不舍,说,不就剃个头嘛,何必要跑到镇上去呢,阿盛公剃得多好呀,你咋舍近求远呢。母亲善解人意,说,他爸,孩子长大了,爱美了,你就随他去吧。母亲是家里的主宰,她一开口,万事大吉。
村子离镇上不远,中间只隔一座小缓坡。坡上是我们的学校,一放学,出了校门,走下一条蜿蜒在田间的石头路,过了石条长长的新楼桥,便到了。
理发店处在后巷的路边。一座小木楼,一层层缩在路下,二层的地板略高于路面,店门临街而开。街道与房子之间隔着一条深水沟,主人在上面铺了三根青石条,一直斜到门槛下,当桥。右墙上挂着一面长方形的玻璃镜,镜子的一旁悬着一排花花绿绿的净毛巾,前面摆一张木交椅,左墙边有两张四尺凳,供顾客候坐。门口挂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高松理发店”五个大字。
第一次去理发,吓了我一跳。彼时,店里空空如也,惟有一个娒儿,坐在交椅上打瞌睡。我问师傅呢?娒儿抬起头反问,什么师傅?我说剃头师傅呀。他听了,从椅子上慢腾腾地站起,来到我的跟前:你是来剃头的?我说是。他说那就请坐吧。我说师傅呢?他说我就是呀。我把目光压低,俯视他:大脑袋,四方脸,浓眉窝眼,大耳阔嘴,唇上留着八字胡,是松本鬼子的模样。仅看脸部,他俨然是个成人男子了。让我惊讶的是他的下身,脖子陷在肩胛骨里,几乎看不见,手脚短短的,胸腹也是短短的,背后隆着,如扣着一口大铁锅。嘿,原来是个驮背人。
他一手扶在椅子上,笑容满面地斜在我的面前,尽管顶上的头发像青葱般直竖着,仍然不及我的胸。我所见过的最矮的矮人,就是阿盛公了,他居然比阿盛公还矮小。
你就是理发师傅?
对呀。
我找的可是高松师傅。
对呀,我就是高松呀。
你怎么可能是高松呢?
我的名字就叫高松呀。
剃头人是个小驮子,挺有趣的。我坐到椅子上,心里在嘀咕:这是咋的了,怎么会剃头的人都净是些小矮人呢?嘴上却说,高松师傅,你可要给我理得漂亮点。在镜子里,我看见他冲我咧嘴一笑:这点你放心,我保证把你剃得漂漂亮亮的,直到你满意为止,实话告诉你,你们那些同学的头,都是我理的。说着,他就给我套上围脖,是白色的“的确凉”,很干净,无异味。
第一道工序是洗头。淋了水,上了皂,他问我的头痒不痒?我说有点。他拿起一个小梳耙子,像耙地一样在我的头顶上连续耙了好几个来回:行了吗?我说行了。他遂打开水龙头,一阵哗哗响,将我的头发清洗干净。然后他问:你要剃中分,还是三七,还是平头?我说你给我好好设计设计,该剃什么才好看。他端着我的脸,端详了一会儿,说,你是个学生娒,我就给你剃个蘑菇头吧。我说啥是蘑菇头?他说蘑菇头就是学生头。
剃头的过程略去。单说一件事,由于我个子长得高,他够不着,自始至终,他都是站在一张小矮凳上剃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的技术堪称一流,服务态度甚佳,每剃一剪,都得拿梳子先梳一梳。他剃得很慢很慢,不像阿盛公,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仿佛每一剪,都是在修剪风景,修剪着他自己的心。
近一个小时过去,头终于剃好了。我对着镜子一照,嗨呀!镜子上少年郎,脖子颀长,肤色白晰,双耳之上覆盖着一头浓发,犹如一朵大蘑菇。我把头往左一甩,头发也跟着甩向左边,我把头朝右一荡,头发便像云朵一样飘向右边,帅呆了。
从此,高松就成了我的御用理发师,直至高中毕业。
四
后来,我去当兵了。部队是个大熔炉,是一个可以把泥人炼成钢铁战士的青春营地。一到新兵连,老班长就拿我们顶上的头发开炼。来自五湖四海的兵,南腔北调,口音嘈杂,发型也杂,有蓬有松,有长有短。老班长拿起理发剪,一通刷刷刷,干脆利落,不管三十二一,恰似割草机,把长在每个新兵蛋子头顶上的浓墨丛林,一概剃为崭平的青草坪,清一色是和尚头,煞是整齐划一。
当兵四年,理发的事,都是战友之间互相剃的,发型一尘不变,故事不多,惟有战友情深。
据说,在我当兵期间,老家终于有了一家理发店。开店的人,是我的发小小海。小海年长我一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五官端正,脑子特活络,会吹笛,会拉琴,绰号叫大师。读完高中,他便到福建学裁缝去了。临近年关,村子里那些到外地做篾、做木、打铁的人都回家过年了,他却迟迟不归。
一日,他家里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袭红衣,两条黑辫,眉清目秀,小巧玲珑,说话眼睛一闪一闪的,模样酷似赵本山的徒弟丫蛋。她自诩是小海的女朋友,说是事先与小海约好的,特地从千里之外赶到舟浦过大年来了。小海的父母一听,差点就惊掉了下巴。小海虚岁才十八呢,咋就弄了一个外省囡回来了呢,这还了得。遂折腾了几日,好菜好饭奉着,好言好语说着,最后赠之盘缠,连骗带哄地令其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
次年,小海不再外出,在供销社的对面租了一间店面,刷了墙,铺了地,吊起灯,悬起镜,配上会旋转的摇椅,在墙上贴满电影明星,做起了理发的生意。他没有正式从过师,纯属自学成才,手艺一般般,但派头大得比大师还大师。他不知从哪捯饬来了一台三用机,天天唱着一些让少男少女一听就想入非非的歌,什么《甜蜜蜜》啦,《榕树下》啦,《我只在乎你》啦,《你潇洒我漂亮》啦,《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啦……并在墙上挂着笛子和二胡,显得很文艺。自个儿则留起了披肩的长发,上穿花汗衫,下着喇叭裤,戴一副墨镜,显得很时髦。据说,他的生意居然还不错。当然,到他店里理发烫头的,全是红男绿女,其他人,还是去找阿盛公。
两年后,小海被招聘为文化员,理发店随之关门。从此以后,舟浦就再也没有理发店了……
现在,阿盛公已谢世多年,村庄再也无剃头匠。人们要剃头,全得到镇上去。高松尚健在,店仍开在老地方,他还在剃头。前些日,为了写这篇文字,我特地到后巷去看他,找他剃了一次头。他问我剃啥?我说剃平头。他说剃平头好。我问好在哪?他说好处有四:一是便于洗头,省却麻烦;二是不须削发为僧,即可亲切佛心;三是既无虱子之扰,又无辫子让小人可抓;四是退休之人,亦成平民,平民剃平头,那才叫标配。
我听了,大惊。心想:这个其貌不扬的高松,就那样默默无闻地剃了一辈子的头,不曾想剃到老,他竟然把自己剃成一个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