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故乡的雪和菜(散文)
我的故乡在江南,雪是有着精灵般的观赏价值的。严寒的冬季,从雪地里拔出的冬油菜,被雪涵养得鲜美异常。
一
温润的江南,即便三九天,它的骨子里也是暖暖的,它好似特别眷顾着所有柔弱的生物。我年少那会的感觉是,江南故乡的冬天并不太冷,家家户户的蔬菜都是在地里过冬的。偶尔下场雪,或结层冰,这也不碍事。只要天气稍微回暖,加之太阳一照,冻蔫的蔬菜又恢复了生机,蔬菜中“回阳”速度最快的当数油冬菜。故乡蔬菜的品种很多,由于油冬菜耐寒性强,它是各家必种的,是村民过冬不可或缺的蔬菜。油冬菜是青菜中的一种,属被子植物门,植物名称叫苏州青。由于它长得墨绿油亮,又是村民过冬最主要的蔬菜,村里人都称它为“油冬菜”。
经霜雪的油冬菜味道特别鲜,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没有细究过。所有的物种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点的磨难,或许更能激发出它们内在的潜力,使其呈现出生命本该有的成色。一切交给大自然,便会呈现奇迹。
二
大江南北,风俗、气候等等各有特色,都有着彼此不可取代的地方。我在江南江北各生活了20多年,它们不尽相同的美,让我有些心旌摇曳。究竟是江南好呢?还是江北好呢?我真的不好下定论。我有幸在大江南北的风霜雨雪中真真切切地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尽情地享受着大江南北日月星辰的恩泽。江北是我的手心中的江北,江南是我手背上的江南,江北和江南便成了我的手心和手背。
但就冬天享用新鲜蔬菜而言,江南有着江北不可比拟的优势,不得不说,冬天生活在江南的人是有口福的。我儿时的故乡,冬季虽短,但每年至少都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一夜飞雪,第二天早上,村子里的竹林都被压成了一个个白色的“蒙古包”。成片成片的竹林倒下了,平时拥挤的村子一下显得空旷了,原来各家挨得是这么的近,一场大雪好似拉近了各家房子之间的距离。落雪总会让人产生莫名的兴奋,雪似乎把各家各户的心也拉近了,平日里由于琐碎的纷争引起的误解,在茫茫的大雪中也变得微不足道了。雪天,通透的村子让村里的小孩忘乎所以,他们在雪地里尽情地嬉戏着。大人则三五一群,四五一帮,有说有笑地看着小孩玩雪,若是来了兴致,也会加入小孩玩雪的行列。我有时觉得,所谓的代沟只是人设的一道围墙。其实,年纪再大,内心深处依然藏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只须一场纷飞的大雪,就能让人设的围墙土崩瓦解。一场大雪,让村里的大姑娘和小伙子转瞬就回到了花儿一般的少年,雪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的美,雪是有柔情的。
小时候,每到上午10点左右,总有一列火车从离村不远的茂密树林间穿过。我虽从没见那列火车,但在村子的日子里,却天天听到火车的鸣笛声。火车经过树林时,总会发出几声悠长而高亢的鸣笛声。这个时间点,也正是各家洗菜做饭的时候。久而久之,“火车叫,饭上孝(做饭时的蒸气),嘎嘎(哥哥)吃饭我也要”。这顺口溜就在村里传开了。长大后,我才知道到火车为什么会鸣笛,原来树林的后面那里有个无人看管的铁道口,司机鸣笛是为了引起过路群众的注意。在大集体生活过的村民,无论走得多远,也无论离开村子多久,只要想起这句顺口溜,那个年代的场景就会浮现在脑海中。这句顺口溜早已深深烙在远离故乡游子的心中,只要想起它和“耳朵中的那列火车”,游子的心中就盈满了温暖。它提醒着游子:我是一个有根的人,无论在哪,都用不着孤独,更不必恓惶,火车会载我回到家。
三
雪天,火车一鸣笛,主妇们便拎个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菜地。扒开雪,拔几棵油冬菜,抖落菜上沾着的泥雪,在菜地的排水沟水里稍微洗洗就行了。一到冬天,菜地里便不施肥了。故乡三天两头下雨,冬天排水沟里的水总是清亮清亮的。回到家里,胡乱切切。火烧得旺旺的,锅里放点猪油,菜多拔点无妨,猪油得点到为止。那时候,猪油是个稀罕物,没有肉票,再有钱也白搭,而少得可怜的肉票主要用来买肥肉炼猪油。主妇小心翼翼地从瓷罐里挖一小勺雪白的猪油,烧到锅冒青烟,放入猪油,再倒入切好的油冬菜,翻炒几下,起锅装碗,一大碗碧绿油亮的油冬菜便出现在饭桌上了。
屋外飘着雪花,屋内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总觉得儿时的冬天就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画里时不时地会散发出淡淡的炊烟。
每当饭菜烧好,烧火的奶奶挪着小脚,走到门口,掸去身上的灰尘,扯着嗓子吆喝道:“饭好咾勒喂——快点归来吃饭噢——”奶奶的吆喝声里既含有怕饭菜凉了的着急,也有一点“大功告成”的欣慰。父亲则从酒缸里舀出小半碗桃红色的米酒,等着全家人到齐才开始喝。那时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吃穿始终是家里面临的严峻问题。每年家里只做两小坛米酒,总共也就40来斤,主要用来过年招待客人的。父亲是从酒乡躲避战乱来到村子的,据说他的酒量很大。鬼子进村前,父亲家里有百亩良田,算是殷实之家了。可鬼子来了,在村子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父亲迫于无奈,两手空空,拖家带口逃离了他的故乡。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地立足,父母白手起家,在他乡异地艰难地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父亲除了过年和吃席,平日里很少喝酒。我故乡的雪常常落在年根,年根正是酒香之时。只有雪天父亲才会喝点酒,犒劳辛苦一年的自己。喝酒不问菜,寡言的父亲就着油冬菜,慢调斯理地喝着酒。长年累月被生活压得透不气来的父亲,在吃着油冬菜喝着酒的雪天,风雪于外,全家团聚,一年当中,就数这个时候,父亲活得最轻松。哥几个则夹几筷油冬菜,再从腌缸里捞个雪白的酱萝卜,各自找个的地方,或坐或站,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母亲放下锅铲,趁空看会书,母亲总是全家最后一个吃饭的,饭菜剩多,她就多吃一点,饭菜剩少,她就少吃一点。小时候,我只知道吃饱玩,玩饿了吃,若是油冬菜里油多点,吃撑了还得噎几口。我从来没想过母亲还有没有吃的。年少时的雪天,我感到满满的幸福,我想雪多下几场,积雪的时间再长些。而母亲一年到头操持着这个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的家,母亲的四季里都飘着冰冷的雪花。现在思来,羞愧难当,可愧疚总是迟到的醒悟。
那时,家里的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说实在的除了过年,我肚子里也没啥油水,人长得跟麻杆似的。但凡事都有父母罩着,饭菜虽不好,但我从来没有挨过饿;衣服虽不光鲜,但我从没受过冻。我总觉得承欢于父母膝下的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的黄金季节。其实,很多时候,幸福不幸福跟钱多钱少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即便身无分文,吃的也只是粗茶淡饭,只要有人心甘情愿为你扛下所有的风雨,这便是温暖,自然也是莫大的幸福,苦难的日子里也有着蜂蜜般的甘甜。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雪下的油冬菜,看似冷得可怜,其实一点也不冷,因为有雪罩着。
四
前天,我和故乡城里的大外甥在微信里闲聊,他说下雪了,随即还给我发来一些雪景图。薄雪像是一层轻纱笼罩着他所在的城市,雪中的城市很美。我不禁想起了村口的油冬菜地,我真的想请外甥给我拍几张菜地的雪景图。可欲言又止,大城市里寸土寸金,哪来的菜地。下雪天路滑,我又怎么好意思开口让他出城为我拍照呢?放下手机,我想象着那场落在故乡城里的小雪,如果雪也落在村口的油冬菜地里,那么蒙着小雪的油冬菜地里就仿佛盛开着无数朵雪绒花,而我正是那个踏雪赏花的人。
故乡的雪,是一道欢乐的佳肴,故乡的冬油菜是雪中的碧玉。用不着怎样华丽,有一场雪,一道菜,所有的冬天,都是温暖的。
一绿一白,冬天就过去了,留下的是幸福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