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半山的哭声(散文)
一
1974年秋,我从小学升到中学读书,年仅十二岁,仍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
一个周日的黄昏,姐夫搀着大姐突然来到老屋。他们都是小学老师,彼时,大姐在一个名叫半山的村校里执教。大姐身材高挑,红润细白,向来风风火火的,绰号“苏联囡”,甚是健美,如一个来自战斗民族的女运动员。那天不知咋的了,她面无血色,一脸憔悴,好像患病了。
母亲一见,便“哦唷”了一声,脸色也跟着变了。大姐用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脸,遂把母亲拉到一旁嘀咕。母亲听罢,脸部表情渐渐由阴转晴。接着,大姐跟母亲说了一番话。母亲听了,愣了愣,看着我,缄口不言。大姐又贴着母亲的耳朵言语了一通,母亲沉思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当时,她俩一直是压着声音说话的,我听不清楚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当然,后来我完全知道了。如果把当时的情景回放一下,应该是这样的:
大姐说,妈,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小产了。母亲遂松了一口气,说,噢,你咋这样不小心呢,我还以为你生大病了呢。大姐说,妈,我得请一个礼拜的假,但课不能停下,我想叫阿弟去替我顶一个星期。母亲咯噔了一下:怎么?狗亮还这么小,就叫他去当老师,吃得消吗?再说,他还要读书呢。大姐补充道,实在是事出无奈,就一个星期,时间太短了,代课老师不好找,所以只好让阿弟去救一下急,你放心,没多大问题的,他只须到学校里把我的学生看住就行了。大姐是母亲的心头肉,平时虽是母女,却情同姐妹,母亲权衡了一下,终于同意了。
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一个临时救急的代课老师。尽管我还是一个混沌少年,只是去代了一周的课,但毕竟也是当过老师了。
二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次日一早,晨曦乍现,姐夫送我去半山。半山是一个小山村,在盆地西北边缘的山那边,距舟浦十几里地。我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姐夫拎着行李袋跟在后头。我们一路过阡穿陌,爬山涉水,天亮的时候,新亭到了。山路至此,分出两条,一条弯向左边的大青山,一条斜向右边的低丘缓坡。左边的山岭,是我砍柴的必经之路,盘山而上,曲折如梯,很熟悉。右边的山路,蜿蜒起伏,忽上忽下,只听说它是通往岩门的,我从来没走过,很陌生。
我们走向了右边的路。一路之上,姐夫的嘴巴一直都没闲着,他在教我如何上课,抓班级纪律,教学生读书,以及诸多的注意事项。我们走得很快,八点未到,就来到了学校。半山,说是一个村,但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村庄。我不知道村里有多少房子,有多少人烟。只看到散散落落的房子,有的建在山坡上,有的建在山谷里,有的建在稻田边,东几座、西几座的,哪儿有一丛浓浓密密的老树,哪儿就有几户犬吠鸡鸣的人家,像一把葱花洒落在高低不平的丘陵间。
学校处在一个坐东朝西的半山坡上。三间,两层,红砖丹瓦,下层是教室,楼上是教师宿舍。后面是一座凸起的小山峦,灌木丛生,葱茏茂密。前面有一块长方形的黄泥地,杂草浓的浓,淡的淡,几丛野菊花,烛光一样盛开,是学校的操场。操场的下面有一小垄梯田,稻子半黄半绿,尚未收割。往垄上甩一粒石子,麻雀便像一张灰色的网,轰然浮出稻浪,斜斜地撒向低空。
全校加上我,三个老师,姓啥名甚,是男是女,全然忘了。共有五个年级,六十多名学生,却只有三个教室。除了五年级单独设班,其他年级都是混班教学的。
我接教的是三、四两个年级,挤在一个狭窄却也明亮的教室里。左墙边坐着三年级的同学,十几个人。右墙边坐着四年级的同学,也只有十几个人。中间是通道,犹如一道天堑,楚汉分明。两个年级的语文、数学以及音体美全由我一个人包教。这里的老师,个个都是全科老师。上课的时候,两个年级的主课交循着上,如果先上三年级的语文课,四年级的同学则自行先做数学预习或作业,待到下节课,便轮到上四年级的数学课了。其他功课,两个班级合在一起上。
总以为,当老师一定会很难。想不到,其实那时候上课是很简单的。上语文课,只须教同学们认识生字,解释词语,组词造句,朗诵课文。上数学课,只须教同学们做题目,该加减就加减,该乘除就乘除。改作业也容易,对的打个勾,错的划个叉,该咋的就咋的。教唱歌就更简单了,选一首自己会唱的歌曲,我唱一句,学生们跟着唱一句,待唱到下课铃响起,便应付了过去。
一切都十分顺利,惟有上第一节课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同学们一看到我进入教室,非常吃惊,眼睛瞪得个个像田螺:妈耶,这是真的吗?这位小哥哥就是我们新来的老师?山里的孩子读书迟,他们的年龄都与我不相上下呢。四年级的班长是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子,她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瞄了我一眼,又瞄了我一眼,迟迟不叫“起立”。
这咋行呢?是嫌我人小吗?难道她就不明白,就算是五岁的孩子,只要往皇帝宫殿的金龙椅上那么一坐,虽然长得不像皇帝陛下,但文武百官还不是同样要下跪三呼“万岁”的吗?也许是陌生吧。于是,我就说,同学们,我姓王,是你们王芳老师的弟弟,也是你们新来的代课老师。说罢,我朝女班长招招手,回瞪了她一眼,大声地说,上课!她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喊道,起立!我说同学们好!教室里回道,老师好!我说坐下,现在开始上课。到了下课铃响起,我说下课!同学们“呼啦”一声,全部立正站好。我说同学们再见!他们说老师再见!
就这么简单,我成为老师了。
三
校舍的北端依偎着一间小矮房,是厨房。午饭,大家都是在学校吃的。到了下午放学,另外的两个老师便回到附近的家里去了,学校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幸好,大姐事先有周密安排,她专门把我的吃住托付给当地的一户人家。
主人姓卓,好像是个村干部。他的儿子读五年级了,与我同龄,长得与我一样高。每天放学,我们就一起到他家里,吃完晚饭,借着一盏昏黄的灯光,我改作业,他做作业,然后吹灯睡觉。到了第二天,一吃完早饭,我们又一起回到学校。每次,我吃白米饭,小卓吃番薯丝。嘿,老师与学生的待遇,是全然不同的。
小卓的家,处于一个青葱的山谷里。山谷不大,有点儿弯,浅浅的,四周长满茂林修竹,里面有水塘,有田地,有牛羊,有几道篱笆墙,有好几座黑瓦房。小卓的房子处在水塘边,水塘里浮有红䕯,厚厚的一层;游着花鸭,好像有三五群。墙坎边长着一棵柚子,两株柿树。记得彼时,柚子尚青,柿子未红。但一天晚上,小卓拿了一个水浸柿给我。我吃了,居然一点也不涩口,并且甚是甜脆,很是好吃,让我记忆深刻。
那时候,我毕竟还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学校,除了上课,便是与同学们一起玩了。显然,大姐跟另外两位老师是打过招呼的,他们知道我纯属是来“放牛”的,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计较,皆一笑了之。其实,他们的实际水平也很一般,记得其中一个,老是把“向日葵”读成“向日鬼”的,我很想把他指出来,但想起姐夫叫我别管闲事,便罢了。
在半山的日子,我终日与同学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欢天喜地的,仿佛是美猴王回到了花果山,过得甚是快活。
课间,我发现其他班级的同学们都在悄悄地朝我看,特别是五年级的那几个女同学,她们刚刚还在野菊花的丛中“踢田驮(一种由纸条扎成的玩具)”,一蹦一跳的,把那些美丽的黄草花都踩得乱七八糟了。她们见到我,居然就都停了下来,居然还朝我边看边说。我长得有那么好看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我朝她们一瞪眼,她们立即就把脑袋扭了过去,顷后,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像母鸡下蛋似的。我不再理会她们,径直走向操场中央。
那里,有几个男同学正聚在一起玩一种叫“打纸叠”的游戏。我是打纸叠的高手,站在边上只看了几眼手就痒了。我说,同学们,能让我跟你们一起玩吗?他们好像很惊喜,纷纷说,好的,好的,小老师。什么叫小老师呢?我听了,心里就有点不爽。便说,同学们,老师就是老师,是不能分大小的。他们说,好的,好的,小老师。我一听,我都已经说过了,你们咋还叫我小老师呢?却也无奈。心想,既然你们不讲礼貌,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我鼓起劲,一阵狂轰猛炸,就把他们手上的纸叠全赢了过来。
同学们全傻眼了,说,小老师,你真厉害。我说这算啥,真正厉害的你们还没见识过呢。他们仰着头,像一群青蛙在呱呱叫:小老师,你都会啥呀,能否给我们露一手呀。我本来想说自己会打篮球排球,还参加过全县的中小学生乒乓球赛,但考虑到都没得奖,遂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说好的,今天我就给大家露一小手吧。操场外面的梯田下,有一个秋波粼粼的小水塘,隔着十几丘窄窄的水田,距操场直线距离约五六十米左右。我拾起一片小瓦粒,问他们:同学们,你们猜猜看——我能把这片瓦粒甩出多远?他们看看我,又看看田垄,开始猜。有的说,能甩出三丘田,有的说,能甩出七丘田……我说,这样吧,如果我能把瓦粒甩到水塘里,你们就把小老师的那个“小”字去掉,如果甩不到,就还叫我小老师,行不?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行!
结局早已注定。在十岁时,我站在老屋后面的道坦上,就可以把石子甩到老屋的门前潭上了,那距离足够有六十多米远呢。我屏住呼吸,卯足劲儿,助跑,挥臂,但听“嗖”地一声,那片瓦粒就如一颗流星飞向了空中,倏地,水塘上便冒起一个水花。同学先是瞪着眼睛惊了惊,接着就发出来了一片欢呼声:小老师,你太厉害了!唉,他们还是叫我小老师,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四
快乐的时光转眼即逝。总以为,我会以笑脸圆满结束这一次短暂的代课之旅,万万没想到,就在即将离开的前夕,我在半山留下来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哭声。
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我想,明天我就要离开半山,与亲爱的同学们说再见了,为了把这节体育课上得有趣一点,我决定领着同学们到学校的后山上去“捉特务”。对我来说,搞这种小游戏,可谓是轻车熟路了,组织起来一点也不难。我从四年级里,选了五个男同学当特务,让那个女班长担任武工队队长,带领其他同学去捉。
到了后山,待特务们在山上隐蔽好后,我一声哨响,武工队员们便开始行动。战斗进行得十分顺利,大约仅过了十几分钟,就有四个特务被同学们或从灌木林里,或从杂草丛中给逮了出来。只剩下最后一个小炉匠了。小炉匠是四年级的体育委员,长得瘦瘦的,一双大眼,贼亮贼亮,擅长爬树,是个鬼机灵。他的唇上经常挂着两条鼻涕,像两条蚯蚓时不时地在鼻孔里进进出出的,我讨厌他的鼻涕,便给他取了个小炉匠的绰号。我料想,小炉匠再有能耐,定然很快就会落入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之中。想不到,结果竟大出我的意料,他太狡猾了,同学们把前山后山搜索了一遍,又搜索了一遍,始终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眼看一节课的时间就到了,我只好亲自出马。
沿着一条荆棘丛生的野径,我来到了后山那边的一个山岙里。那里,地幽境僻,蓈枝疯长,一片金黄。却见金色之中,站着两棵绿树,一大一小。小的是石楠,一人多高。大的是甜槠,枝繁叶茂,像一朵浓云,在秋风里瑟瑟作响。我走到石楠树的边上,朝“浓云”上喝道,小炉匠,下课了,你下来吧。哦,好的。小炉匠在“云朵”里回应道。
我得意极了,就凭小炉匠的道行,焉能逃得出我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哦。不料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我先是感到额头蓦地痛了一下,紧接着又好像头上被火烫了一下,似乎脑袋一下子就变大了,随之,一阵剧烈的疼痛在刹那间就袭上了心头。那疼,我从未经历过,又烫,又麻,又辣,又疼,是舟浦人平时所说的“辣椒皇疼”,常人根本就熬不过去。我惨叫一声,便倒地翻滚,禁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小炉匠从树上爬下,搀扶着我回去。回到学校,我头上更疼了,额头上还肿起了一桃子般大的疙瘩。我真不想哭,却又止不住,继续放声大哭,全然忘了自己是一个老师。同学们都集中在操场上排队,等待放学,他们见我成了这个样子,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弯下了腰,有的笑得直捂肚子,有的笑得像盛开的牵牛花,有的笑得像该死的狗尾巴草。他们不仅在笑,还在叫:哈哈,小老师被马蜂咬了!咯咯咯,大家快来看呀,小老师的头上长桃子了!
另外两个老师看到了,也笑得前仰后翻。其中一个安慰我说,小王老师,你咋去弄马蜂窝呢,不过没关系,你就被蛰了一口,抹点茶油就好了……
此事已经过去快半个世纪了。至今想起,仿佛就在昨天。我感到,当时我虽然狼狈不堪,但那哭声却比笑声还要美好。因为,那哭声,事关成长。一个人要想好好地成长,除了笑声,哭声也是必须要经历的,而哭声,有时候往往比笑声更加珍贵。
品读学习分享岚亮老师美好童年记忆的力作,向岚亮老师问好,岚亮老师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令人钦佩之至,远握,祝安好,顺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