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泊池(散文)
泊池是村庄的眼睛。它水汪汪,明亮亮,专注而多情。
全村的雨水、雪水、浇地跑冒的水都往这里汇聚。
它看见家禽家畜在这里饮水、戏耍。我村的灰水牛下地慢回来时却一阵风,肯定是冲着这一汪盖着蛤蟆被子的水。喝足了,它还要高高昂着硕大的脑袋在泊池里游几个来回。那群白色的鸭子突然被惊飞,煽动翅膀停落在池畔嘎嘎地对灰水牛抗议。村庄的乡曲瞬间达到了高潮。
它看见妇女在这里洗洗涮涮。男人们闲暇时聚集在供销社门前的台阶上,或燕家十字里拍闲话,找乐子;妇女们则来泊池旁叽叽喳喳,边洗衣服边交流家长里短。有多少儿女的终身大事在这里有了眉目。有多少与婆婆和男人的别扭在这里得到了化解。
它看见男人孩子们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虽然大江大河远在天边,但这汪水使村里人对水有了亲近和认识,不仅消除了他们这帮“旱鸭子”对水的恐惧,更重要的是,水的气息,水的文化植入到了他们意识深处,软化了他过于干涩和刚硬的性情,使他们掌握了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的法门。
它看见小昆虫小动物也把这里当作乐园。白天,那些蛤蟆呀蜻蜓呀成群结队地粘着不愿离去。夜间,狐狸、獾子、刺猬、狼、豹子(这几年才有)以及说不上名字的生物都会款款而来,迫切地为自己的物种延续补充能量。这样一来,村庄的生态就自发地得到了平衡,江南水乡的青山绿水再不是遥远的梦。
而且,它还看见了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神秘东西:它看见池水氤氲的气息夜夜洇濡着村里人的梦,使人的梦境绿绿的,湿湿的;它还看见月明星稀时节,东海龙王导引着天宫里的各路神仙降落到池水之上,稽查村里人的言语行为;它还看见,池水静守在村口,把外界历朝历代的风云变幻、血雨腥风阻挡在这里,用超强大的吸纳力和稀释力,化解种种乖戾和苦难,最后把其转化为有用的养分,滋养村庄。
它还见证了村庄那些庙宇、道观、祠堂、深宅、古树以及高山深谷所辐射的磁力有多强大;长辈的叮嘱、邻里的嘘寒问暖、同伴的嬉闹提携,与外界的变故是多么隔膜;与历史的脚步如何无缝对接……
这汪眼睛对我家格外关注。
关注从一年一度的扫刮开始。
这一天,太阳刚冒出东山顶,全家老少就动手了。父母搬柜子、箱子、沙发、床之类的大件家具,我们孩子则搬灶具、被褥、坛坛罐罐之类的小东西。半早晨的功夫,五颜六色、林林总总的物件摆了一院子。那些好长时间找不见的东西露头儿了,久违的喜悦陡然冲淡了一身的疲惫。还有一两件东西我们孩子懒得搬了,父母就告诫说,全搬,全搬,新年要有新气象,一年的尘土不能带到明年去。一听“新”字,大家的思想立马就统一了:大人有大人的期盼,小孩也有小孩的憧憬!
接下来进入扫刮的实质阶段。不少地方称“扫刮”为“扫刷”。这一字之差涵义不大相同。“刮”所用的工具必是坚硬的,力度也是很大的;“刷”呢,所用工具一定软,柔,力度大也大不到那里去。像碗架、油壶、鏊子这类沾油的物件用铲子刮一遍也不会刮出个明堂。针对这个情况,全家人就分头行动了,大人负责“刮”,老人孩子专管“扫”。
这一天是我们孩子的“狂欢节”。干活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个幌子,许许多多新鲜玩意出现了,许许多多只有儿童眼睛才能发现的乐趣灵光一闪,一切都是我们的玩具,好多功能各异的物件被我们天才般地组合在一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扫、刮干净的家具在太阳下晒着,父母又忙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挖炕窝、糊炉子。秋后积攒的豆萁派上了用场。在炉膛里把豆萁点着,一条麻袋将炉口盖住,母亲坐在麻袋的一头儿,压着麻袋,父亲抓住另一头儿,猛力地上下扇动,发出呼塌呼塌的声响;经年的烟霉被强大的气流一冲,就突突地冲出了烟道,从烟囱冒向天空。糊炉子是母亲的强项,她指挥父亲和好泥,候着,她挽起袖子,很精准地挖一把泥把手伸向炉膛,三下五除二一个光滑的炉子就糊好了。
傍晚时分,扫刮进入尾声。一切家具、物件各归其所。
全家人都很疲劳,但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神情,因为心里有一种新的希望。
多年以后我突然明白,我们过年其实是从扫刮开始的。“过”的含义是要迈过旧的郁闷和晦气,迎来新的收获和精进。“扫”和“刮”是辞别的实际行动,置办年食年物以及燃放烟花爆竹、闹红火热闹则是迎的举措。
这一切,都映照在泊池的涟漪之间。
我想,假若有一天,泊池干涸了,村庄也就瞎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村庄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
(原创首发)
洋洋洒洒文魁才。
多少往昔泊池事,
当是笔笺铺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