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隔着门缝向外看，积雪已经覆盖了村庄，白皑皑的道路上站着六个土匪，这些人灰布衣衫，打着绑腿，头上戴着有棱有角的帽子。五个人站成一排，长枪贴着右腿，静静听着对面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讲话。秀儿很奇怪，站在末端的是个男孩。这个小土匪大约十四五岁，圆圆的脸黝黑消瘦，只是眼睛很大。他没有枪，只在背后插着一把马刀，那马刀在他背上显得很大很不协调。马刀手柄处有一个圆环，上边拴着一条红布，红布条已经很烂了。对面站着的大胡子说话很快，他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总在挥舞拳头。他的帽子上缀着一颗红五星，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红艳。秀儿见过土匪，西沟的、北山的，都见过。但这股土匪看着面生，不像本地人。她很好奇，耳朵贴着门缝听，但她一句也听不懂。
　　 昨夜西沟枪声不断，爷爷说：是土匪火并，难道就是这些人？
　　 “秀儿，不要看了，快藏起来！”爷爷拉着秀儿躲进里屋。
　　 “爷爷，他们穿着单衣，有人冷的发抖。”
　　 “等他们走了，我们就该发抖了。”爷爷看一眼土炕上的棉被和秀儿的几件衣服，忧心忡忡地说：“怎么活呀？西沟、北山，两股土匪祸害人，现在又来了一股流寇，唉，怎么活呀？”
　　 这些土匪是天快亮时来到村子的，那时西沟的枪声已经停了一阵子了。秀儿一夜没睡，听见脚步声后扒着门缝看，一个挎着短枪的大胡子指着一个人说了一句话，那人就端着枪站在雪地站岗，大胡子挥挥手，其余五人就挤坐在土坎下背风处抱着枪睡觉。
　　 “爷爷，这些人不像土匪，他们一直呆在外头，不骂脏话也不踹门。”
　　 “不是土匪也是兵！”爷爷面有怒色：“兵匪一家，拿枪的没有好东西！”
　　 秀儿想起了爹娘，去年门前过队伍，那军队挨家挨户抓人，爹爹想往南跑，那里有道沙梁，翻过后就安全了。他跑出三四十步，被骑马的军官开枪打死了。娘扑救爹爹，那军官毫不犹豫就开了第二枪。
　　 “看谁还敢跑！杀无赦！”
　　 秀儿吓得瑟瑟发抖。她大哭一场，此后夜夜做噩梦。
　　 爷爷就地转了两圈，抬头看了几次屋门，终觉不安。他放轻脚步从门缝向外看。这一看吃了一惊，大胡子土匪正要伸手拍门。
　　 自打这股土匪来到村子，爷爷就不让秀儿插门：“兵匪都是踹门，已经搭上七八个门插子了。”
　　 爷爷吓得往后退，门也随着轻轻的拍门声缓缓打开。爷爷脚下一个踉跄，大胡子土匪瞧见了，抢上一步扶住爷爷，笑容满面地说：“对不起，老人家，把您吓到了。”爷爷说不出话，只是下意识把秀儿挡在身后。秀儿并不觉得这个大胡子可怕，他笑得真诚，十分亲切。大胡子个子不高，高颧骨，又黑又瘦，只是两只眼睛特别明亮。房间光暗，那帽子上的红五星闪动间仿佛放着光芒。秀儿不再关注他，歪着头去瞧站在旁边的小土匪。小土匪正对她微笑呢。
　　 “老乡，别怕。我们是红军，红军，听说过吗？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的军队，是解放天下劳苦大众的军队。”
　　 小土匪微跨一步，仰着脸说：“红军就是让穷人能过上好日子的军队。”他殷切地望着爷爷，似乎特别希望爷爷相信这句话。
　　 秀儿听不懂，只记住了红军两个字。
　　 爷爷乜斜着眼冷冷说道：“不是土匪？”
　　 “不是。”大胡子笑了，笑声爽朗：“”红军是一个纪律严明的部队。我们掉队了，遇上了风暴，也迷路了，这就打扰了你们。对不起啊！”
　　 大胡子态度诚恳，进屋后也不东瞅西看。那个娃娃红军看着秀儿，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秀儿越发肯定他们不是坏人，但爷爷依然充满敌意，一把把秀儿拉在身后，冷冷说道：“想要什么你就拿吧。”
　　 大胡子哈哈笑了：“大爷，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来只是向您请教：去延安怎么走。”
　　 “我们不拿老百姓的东西。我们也是穷人出身，抢你们就是抢自己的父母。”小红军说的情真意切像个大人。
　　 爷爷还是挡在秀儿身前，还是那副冷面孔。他看看大胡子再看看小红军，搭蒙着眼皮说：“屋后有条路，一直向北，翻过北山后再问人。”
　　 秀儿急了，探身说道：“北山有土匪！二十多个人呢，有枪。”
　　 秀儿藏不住了，她也不想藏；爷爷瞪她一眼。
　　 大胡子微微弯腰，微笑说道：“谢谢小妹妹，我们不怕土匪。”
　　 小红军满面怒容：“谁欺负老百姓我们就打谁！”
　　 “他们很厉害很吓人的，见啥抢啥，还杀人呢。”
　　 大胡子不笑了，脸色突然变得很吓人。秀儿急忙躲在爷爷背后。
　　 “老人家，能给我详细说说这股土匪吗？”
　　
　　 那天很奇怪，面对空荡荡的村子，这几个红军只是忙着扫雪修路。秀儿看的清楚，大胡子和小红军扫完自己家门前道路后还把土匪推倒的院墙重新垒好了。大胡子干活很认真，很快，头都不抬。小红军向房门这边瞧过两次。有一次他对着房门笑，秀儿吓了一跳。那小红军给大胡子打下手，一边干活一边唱歌。秀儿听不懂，只是觉得曲调好听，比对门三姐唱的花儿还要好听。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爷爷吓坏了，紧追两步到了院子。
　　 “你唱的是花儿吗？真好听。”
　　 “秀儿，莫打扰老总，快回屋！”爷爷从未如此紧张也从未如此严厉。
　　 大胡子笑了：“老人家，放心吧，没事儿。”
　　 “花儿？不是的。这是我们家乡的民歌，叫采茶曲。你喜欢吗？”
　　 “喜欢。”
　　 “那我唱给你听。”
　　 小红军拍拍手再拍掉身上的落雪泥屑，清清嗓子，高声唱了起来。旁边扫雪修路的红军也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小红军唱的委婉清亮，秀儿越听越觉得好听，她笑了，笑得十分灿烂。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红军，听他稚气未退的嗓音、看着他认真唱歌的神态，觉得他十分可爱。
　　 小红军唱着唱着忽然流下了眼泪。秀儿顿时有些紧张。她下意识瞧身边那几个红军，见他们个个面容严肃也多少有些哀伤。
　　 傍晚时分，秀儿蹦蹦跳跳到了院子，一眼看到那些红军聚在一起说悄悄话。小红军看见了她，只露出一个微笑却并不过来。
　　 黄昏时分，红军煮了一锅饭。吃完饭后，大胡子又到家里来了。他拿着一张画着弯弯曲曲线条的麻纸，指指点点，问了爷爷几句话，转身走了。秀儿觉得无趣，出门去找小红军。
　　 小红军看到她就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诺，这是采茶曲的歌词，我抄下来了，送你。”说完，双手递出。秀儿有些犹豫，接到手看了一眼，难为情地说：“我不识字，你能给我念一遍吗？”
　　 “你不识字？”
　　 “嗯，你是怎么识字的？”
　　 “排长教的。他以前是先生。”
　　 小红军伸出食指指着麻纸上的字慢慢读道：“二月里来好春光，嫩芽新茶采摘忙。不惧晨露湿衣衫，妹采新茶哥炒香。溪水汲来炭火煮，沏来香茶敬爷娘。再沏一杯藏心意，哥勿停杯思远方。”
　　 “真好！”秀儿忽然脸红：“真好听。”
　　 “我们家乡可美啦！有茶山、有溪流还有四季的鲜花。就是蜜蜂和彩蝶有些多，赶都赶不走。”
　　 秀儿由衷赞道：“多美啊！真想去看看。”
　　 “会的。你一定能看到茶山的美景。”小红军语气十分肯定，他说的认真，口气像个大人；秀儿笑了。
　　 小红军开始一句句唱给秀儿听。
　　
　　 入夜之后，这几个红军没了踪影。秀儿很失落。爷爷冷笑一声：“吓跑了。”
　　 秀儿急了：“不会的不会的！小红军哥哥不是胆小鬼！”
　　 爷爷注视着她，久久不言。
　　 荒野靠山的沙井村只有十七户人家，对于那六个红军没有祸害人，又悄无声息离去，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手里有枪，不像土匪又不像兵，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言者摇头。
　　 “听说西沟的土匪就是他们灭的。”
　　 “是啊。他们路过，土匪打劫，谁知道反被他们劫了。”
　　 “这次怎么跑了？”
　　 “北山的土匪兵强马壮，可能打不过。”
　　 爷爷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夜半，北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枪声惊醒了沙井村人。秀儿惦记小红军，再难入睡。太阳冒头时，她向北山翘望，远远看见有两个人从北山过来，她吓一跳，刚想跑，忽然看到一颗红星在朝霞下闪动：“是红军！”是两个人。是大胡子和小红军。
　　 大胡子一条手臂横在腹部，另一条手臂搭在小红军肩上，小红军看上去很吃力。他们每走两步就要停一下，秀儿看到地上有血，大声呼唤爷爷，爷爷只看了一眼就跑步迎了上去。
　　 “快！秀儿，快去叫东头李爷爷，就说是枪伤。”
　　 爷爷替换下小红军。大胡子强挤出一丝笑容：“有劳了。”
　　 “废话！”爷爷态度很不友好，对着已经跑远的秀儿大声喊：“秀儿，抱些柴火，把炕烧热。”
　　 李爷爷来了。他撩开大胡子上衣仔细检查，最终叹气不再说话。上完药后拿出一块宽布条，把大胡子的肚子紧紧缠裹起来。
　　 “熬不过今天了。”
　　 “谢谢。”大胡子居然还能笑出来。
　　 “一左一右两个枪眼。”李爷爷叹着气走了。
　　 大胡子招招手：“毛头，你过来。”
　　 “原来他叫毛头。”
　　 “这是我们掉队后的行军记录，还有牺牲同志们的详细资料，你交给组织。”大胡子面色煞白，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他拿出一个书包递给小红军，接着摘下了斜跨的枪套：“这把枪是三号首长离开遵义时给我的，你把它带到延安。就说，就说……”
　　 “排长，保证完成任务！”小红军已经泣不成声。
　　 “识字课要坚持，算术、算术我大概没机会教你了。到了延安要好好学习。”小红军咬着嘴唇点头，秀儿熟悉这个动作：他怕自己一张口哭出声来。
　　 大胡子排长脱下帽子，颤巍巍摘下那颗明亮的红五星，双手托起，目光殷切，郑重地交给小红军。
　　 小红军突然热泪长流。他把红五星别在帽子上，调正帽檐，举手向排长行军礼。
　　 秀儿觉得小红军更加威武也更加英俊了。
　　 “大爷，我这里还有一块银元，麻烦你给这孩子准备些食物，他要赶路。”
　　 “说的什么话！”爷爷很不高兴但却毫不犹豫接下了那块银元，揣进兜里拉开门出去了。
　　 大胡子排长拉着小红军的手默默看着、深情地望着，秀儿觉得：那神态真像当年爹爹看自己的眼神。秀儿感动的哭了。
　　 “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一定胜利！”大胡子使出全身的劲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指指北边，粗大的手突然跌落在炕边。
　　 “排长！”小红军放声大哭。
　　 秀儿一边流泪一边劝：“别再哭了，你爹爹会担心的。”
　　 小红军用袖子抹眼泪，抽泣着说：“他，他不是我爹爹。他是排长。”
　　 秀儿难以相信。她见过当官的殴打士兵。
　　 爷爷亲自主持红军的葬礼，起坟立碑，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孩子，家里还有人吗？”
　　 “没了。”
　　 “兵荒马乱的，留下吧。”
　　 小红军摇摇头：“爷爷，我是红军，我们是有纪律的。我还有任务，必须去延安。”
　　 “这是隔壁二娘二姐为你赶制的棉衣棉裤，有点大，你套上。棉鞋是老三家媳妇入冬前给老三做的。下雪了，北风越刮越大，凭你这身衣裳到不了延安。”
　　 爷爷立逼着小红军套新衣、换新鞋，唯独没动他的帽子。
　　 爷爷把左邻、右舍凑来的饼子、咸菜装进一个布口袋，扎住口后递给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一袋炒过的胡麻仔儿塞进他的背包，他凝视着小红军帽子上的红五星，片刻之后，拍拍小红军的背，催促道：“快走。”
　　 秀儿觉得爷爷不近人情，撅着小嘴瞪视他。
　　 小红军走了。临走前向送行的乡亲敬礼。当他看到秀儿时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笑容中充满自信和豪气。秀儿哭了，好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爷爷看着小红军的背影低语：“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早晚会回来。”
　　 “可你拿了排长的银元！”
　　 “乡亲们不收。”爷爷抚摸着秀儿的头：“在胡麻仔儿袋子里呢。”秀儿很奇怪：爷爷从未如此温情。她抓着爷爷衣角，眼巴巴望着前边，她是多么希望小红军再回头看一眼自己啊！
　　 见风起沙，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通向北山的路已经被沙土抹平了。小红军没有回头，他的步伐十分坚定。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风沙中唯独那刀柄上的红布条飘起、抖动，一路向前。
　　 秀儿忍不住哭出了声。“小红军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
　　 “他早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