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晃哥和他的母亲(微小说)
在我家对面的旧楼里,住着我的同事大晃哥。我们都住在第三层,我家厨房窗子和他家厨房窗子正对着,他家人在干什么,不用特意瞅,也都看得见,大晃哥说话声高了,我就听得一清二楚。
大晃哥其实不叫大晃,因他出生时不知道得过什么病,走路不平衡,左右摇摆,个头瘦高,头有点歪斜。现在想来,可能叫脑瘫。不知谁给他起的外号,背地里叫他大晃。时间长了,院子里的孩子都叫他大晃哥,他也接受了。
大晃哥的母亲是儿科医生,姓辛,他随母姓,叫辛勤。母子俩搬到我们院时,他已经十六七了,因为有病刚上中学。邻居们对他们娘俩很好奇,背地里常议论。盘着疙瘩揪的高奶奶说,辛大夫个不高,但长得挺好看,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小坤妈一撇嘴说,肯定出身不好,旧社会有几个能上得起学啊!还是学医的,她儿子走路摇摇晃晃的,一个大夫咋还生出一个残疾儿子?抱孩子的张婶凑也过来问了一句。一直没说话的虎子妈前后瞅瞅小声说,咱们谁也没见过大晃他爹,不知他是谁的儿子哈?大家有的转眼珠,有的抿嘴,憋着不说。因为辛大夫平时不喜和邻居说笑,邻居们也不好意思和她深聊,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所以知之甚少。
虽说邻居背后议论大晃娘俩。但辛大夫去外地参加学习班不在家时,管包有邻居叫大晃去吃饭,他家门锁坏了,邻居主动帮着修理,他家来煤球了,邻居也让自己家孩子去帮大晃往家里搬煤球。有时晚上大晃就睡到邻居家。
但也有好奇者偷偷问大晃,怎么没见过你爸呢,他在哪上班啊?大晃喊着说,不知道!然后用眼睛斜瞅着问他的人。后来,大晃哥也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于是问辛大夫:“妈,我爸是谁,为什么别人说我是私生子?”辛大夫眨了几下眼睛,瞅着自己的残疾儿子眼圈就红了。半天才说:“儿子,你还小,有些事你还是别打听,妈现在在单位正受审查,谁要问你爸在那,你就说不知道。说得越多,咱娘俩越遭罪!”大晃哥歪着头,瞪着眼说:“妈,我不小了,你不用害怕,谁敢欺负你,我就找人揍他!”辛大夫忙说:“你可别给妈惹事了!”
那时学校不怎么上课,辛大夫白天上班,就让大晃哥在家看书别出屋,说外面太乱。别看大晃哥走路打晃,可并不老实,经常出去拉帮结伙,打仗斗殴。他特讲哥们义气,好打报不平,手下还有几个小老弟,院里的半大小子都怕他。因为好打仗,他还被派出所叫去办过学习班。那个年代结束了,大晃哥才不当“大哥”了!
后来有一件事,让大晃哥的母亲在我们这一片出了大名。一位在美国居住的华侨,通过组织关系找到他的母亲。原来这位华侨是辛大夫的初恋情人!也就是大晃哥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当时在我们大院里非常轰动,大家都感觉像是手抄小说《第二次握手》似的。
辛大夫和初恋情人原本是大学同学,都是学医的。后来全国解放前夕,辛大夫的初恋情人跟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辛大夫却留在了大陆。不久后,辛大夫发现自己怀孕了,怕别人说闲话,未婚先孕,自己就偷偷住到郊区一个远亲表叔家的偏厦子里生了孩子。因为难产,险些要了娘俩的命,结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病孩子——大晃!为了养活孩子,辛大夫刚满月,就招聘到一家医院当了儿科大夫,让表婶帮着照看儿子。十多年过去了,辛大夫没有再婚,一直守着儿子过日子。在无人的深夜里,常常流泪到天明。后来单位分给辛大夫一间房子,就是我们院里的旧楼房。
大晃哥终于知道了自己有父亲,走在院子里,脖子更是歪歪地梗梗着,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父亲!而且还是很体面的华侨!走路身体晃得更厉害了!
可是当父亲真的站到他面前时,他露出了惊喜又陌生的眼神,自己多么渴望有个父亲,无数次从书中从电影里男主人公身上求证父亲的模样。如今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恍如梦境一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父亲,瘦高的个子,戴着很厚的近视镜,满头银发,扎着红领带,西服革履,手里还住着一根文明棍。这就是我的父亲吗?大晃的心激动地跳个不停,想笑又想哭,张了一下嘴,又闭上嘴使劲咬着下嘴唇。这时父亲要上前拥抱大晃,可大哥咧贴地倒退了一步,有些吃惊。父亲急忙上前拽住了大晃的手。大晃突然感觉一股从没体验过的暖流迅速传遍全身。父亲看到儿子身体有恙,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儿子你受苦了!大晃歪着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瞬间留到耳根。
邻居们知道了大晃哥的父亲是华侨,就另眼相看这娘俩了!张喽给三十大几的大晃哥介绍对象,最后和一个村姑结了婚。大晃哥的工作,组织也给安排了,在我们单位收发室收发报纸信件。
原来辛大夫初恋情人老伴去世了,那时中美已经建交,他就回国寻找辛大夫,结果还真找到了。辛大夫别提多高兴了,爱无言,默默珍藏那么多年,今天终于见到了心上人,那是怎样的心情,只有辛大夫自己能体会得到。辛大夫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两人就一同上美国生活去了,再也不分离。有情人终成眷属。大晃哥也为母亲高兴,知道了母亲夜半的珠泪为谁而流。
后来大晃哥的父亲想把大晃哥一家也办到美国去,以弥补他对儿子的亏欠。无奈大晃哥有病,领事馆不给签证,没有去成。大晃哥到看得开,没去更好,到美国人生地不熟的,我这样更干什么,在国内政府还给我安排了工作,咱们大院都是老邻居像一大家子人似的,多好啊!
又过了几年,大晃哥的父亲在美国去世了,给辛大夫一份养老钱,给大晃哥留下一处房产。辛大夫于是又回到国内和儿子团聚。院里的邻居看到辛大夫打扮得很是新潮,脖子上系着花丝巾,淡扫蛾眉,轻抹朱唇,脸不再绷着了,嘴角有一些上扬。那时国内还没有多少人化妆,尤其是老年人,大家都很是新奇,也暗自羡慕。后来辛大夫也寿终正寝。大家都说辛大夫很圆满了,最后的归宿既幸福又浪漫。
大晃哥60岁退休了,工资却逐年增长,又有父亲留下的遗产,还给女儿买了一处大房子。但他却没有跟着搬走,说喜欢在我们院里住,老邻旧居的,喝个茶,唠唠闲嗑,心情特舒畅。女儿结婚后又给他添了一个大外孙,更增添大晃哥一家的幸福指数。
大晃哥的话不多,人们总劝他去继承那些财产,他似乎并不动心,总说“我的日子在大院”这句话。大院给了他不堪的痛苦,也造就了他的一生。他逢人却说,大院赶走我,我的幸福就没有了。
人们想不出他坚持的理由。大晃说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世。
我在厨房做饭,常看到大晃嫂在阳台摆一小桌酒菜,满头白发的大晃哥,和一两位老友就着夕阳喝两盅。
楼下的老邻居望着阳台里的大晃哥喊道,大晃啊,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那是,这么好的日子得喝点,把过去当个下酒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