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村恩仇(小说)
一
别看我们小村庄不大,却有各种人物。比如,有个看不出确切年龄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野老太”。据她丈夫说,她姓“野”。百家姓里,还没听说有姓“野”的,不过不在百家姓之内的姓氏也不少,没准真有姓“野”的呢。野老太的姓和她倒是真有些名副其实。平时她很少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偶尔去了也不怎么会干农活儿,只能让她干些剥玉米、捡谷子打场的活儿。
野老太不去生产队参加劳动也不闲着,每天天刚亮,她就背起个破筐往野地里跑,不到天黑不回家。有时候筐里是半筐青草,有时候是半筐野菜。她们家既没养猪又没有养羊,也不知她弄回些野菜、野草干什么用。大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生产队记工分或者分口粮,她的名字就是“野老太”。大家觉得叫“老太”太恭维她了,背地里给她起了一个另外的名字——“野狼嚎”。
野老太整天疯疯癫癫,谁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大家都以为她的精神有毛病,是个“半疯子”。
野老太的丈夫名叫孙士功,曾是我们村的支书,四清的时候被拿了下来。他们家的老宅和我们家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两侧都是秫秸编的篱笆。他们家的院子很大,最北面是三间屋顶没有瓦的土房,房前的院落足有二亩大小。离住房不远有一口砖井,上面按着一架辘轳。房子附近,他们开辟成菜园,种些韭菜、豆角、南瓜之类的蔬菜,远一点的地方种上庄稼。春天,是一片冬小麦,小麦收割后又种上晚玉米。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村里成立了食堂,全村人都去食堂打饭,大部分是掺了不少野菜的小窝头,每人每顿一个,把全村人饿了个七荤八素。支书孙士功家却没有挨饿。因为谁家也没有他家的院落大,家里只有两口人,院子里打下的粮食就足够吃了。大家怨言纷纷,孙士功给大家开会的时候却说:“你们不愿吃野菜是因为吃不惯,你们看那些猪整天吃糠吃野菜,肥得滚瓜溜圆。人和牲口同理,吃野菜同样可以长得肥肥胖胖。”他嘴上这样说,却轻易也不去食堂打饭,偶尔去一次,拿上野菜窝头故意当着大家面咬上一口,一面还说:“好吃,真新鲜。”回到家后,他把从食堂打来的野菜窝头远远扔在他家的庄稼地里。我亲眼见到过好几次。
孙士功原来有妻子,后来死了,留下个女儿。孙士功把野老太带回家,大概是生活不到一块,女儿刚到结婚年龄就出嫁了,从来也不回娘家。多年后,我有事去他女儿嫁的村子里,他女儿见到我,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大概是怕野老太寂寞,孙士功后来又抱养了个男孩儿,起名“大召”。比我要小七八岁。
二
村里我有个发小同学,小名叫“管儿”,有时候开玩笑叫他“大官儿”。我们俩从小一块玩儿、一块上学。等到上初中的时候,和我们同龄的小伙伴儿都辍学了,全村上学的人只剩我们两个,一直到“文革”开始初中毕业。
学习成绩上,永远是我们两个相争第一,第二。玩儿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从小爱看书,借到一本小说,不看完不撒手。管儿却喜欢“发坏”。也不是到处欺负人的那种发坏,他发坏有专门目标,就是当时的村支书孙士功。
据说他们两家有世仇。
管儿他爸爸王连明大爷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本鬼子刚打过来不长时间,他就入了党,先是在村里当民兵队长,后来被调到区小队担任区小队长。当年全县数他们区小队的规模最大,有一百多号人,几乎是一个连的规模。听说王连明的枪法非常好,他双手使用驳壳枪,用枪打立在房檐上点燃的香火头,一枪一发,香火头被打灭,香却不会断。抗日战争胜利后,王连明的区小队被改编为一个连加入解放军,随着大部队开往东北打老蒋。本来王连明应该是连长,但是区委书记不放他走,因为地方工作也需要他这样能干的人。王连明一再要求还是没走成,只好由区小队的副队长担任连长加入了大部队。
现在王连明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星期天或者寒暑假,我和管儿常去饲养处,听王连明大爷讲打鬼子的故事。慢慢也知道了他和孙士功结仇的原因。
孙士功年龄和王连明相仿,家里有祖传做小生意的传统,会制造小糖块、蘸糖葫芦等手艺。他常年在外做生意,轻易也不回家。
抗战时期,王连明胆子大又精明,带领区小队曾经完成过很多危险任务。有一次根据地军区在城市里通过地下党购买了一批步枪和子弹,把运输这批武器的任务交给了王连明他们区小队。王连明带着六辆大车赶到市区边上接到这批武器,把武器藏到大车底下,上面装满炉灰和大粪,赶着大车朝根据地方向赶去。当年从城里往外拉大粪和炉灰很正常,城里的这些东西都会被农村人买走。
抗日根据地离城市几百里,中途全是敌占区。大车拉着炉灰和大粪如果一直走下去会引起敌人的怀疑,因为购买炉灰和大粪的都是近郊的庄稼人,哪有几百里地买炉灰大粪的?所以王连明他们走到半路要换一下车上的货物。他们来到潘杨庄,准备在这里把车上的炉灰大粪卸下来,换成柴草一类的货物。潘杨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大镇,镇上的炮楼里驻扎着日本鬼子兵。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怀疑,王连明他们先要把车上的大粪炉灰卖掉,然后再购买柴草,需要两三天时间。他们把大车赶到村头的大车店里,王连明派其他的战士分头去卖大粪炉灰和购买柴草,他自己到潘杨庄的鬼子炮楼附近侦察情况。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孙士功!
孙士功头戴着一顶日本兵的帽子,脚上穿着日本兵的翻毛皮鞋,打着裹腿,腰上还扎着一根皮带,一身翻译官的打扮。他大摇大摆从日本的炮楼里出来,正好和王连明打了个照面!
王连明和孙士功都是土生土长的常各庄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王连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而且是一副日本翻译官的打扮。
躲是躲不开了,王连明只好大方地迎了上去。孙士功看到王连明也是一愣,见王连明朝他走来,他也只好迎上去:“二哥,你什么时候到潘杨庄来了?”王连明是八路军的区小队长,常各庄人都知道,孙士功当然也清楚。
“从城里拉了几车大粪来这里卖。看样子你还混得不错嘛!”王连知道躲不过去,他话里有话地说道。
“混口饭吃呗,有用我帮忙的地方言一声。”
“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真免不了要麻烦你!”王连明假装客气地回答。
等到孙士功走了,王连明问旁边的当地老百姓,孙士功是干什么的。老百姓看四下无人小声地跟他说:“这个大汉奸是日本特务,欺男霸女坏透了,经常帮着日本鬼子抓共产党八路军!”听人这样介绍,王连明赶紧跑回大车店,安排战士们悄悄把车上的武器运到野外藏起来。刚刚把武器埋藏好,孙士功就找来了。
孙士功给他们带来了一大兜馒头和咸菜,说是买不到什么好吃的,吃点儿馒头咸菜凑合吧。王连明他们原本准备把武器埋藏好之后赶紧撤退,将来再想办法取走,孙士功来了这么一出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王连明一是胆子大,二是没完成任务惦记着那批武器,他干脆不走了,想看看孙士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第二天孙士功又来了,他帮着王连明把炉灰大粪找到了买主卖了个好价钱,又帮着买了几车柴草,让王连明他们没想到的顺利。在这期间王连明他们也在潘杨庄一个劲地打听孙士功是干什么的,潘杨庄的老百姓说法几乎都一样,孙士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并且举例说地下党哪个区的区长是他带着日本鬼子抓的,哪个区的地下党妇女主任被他带着日本鬼子抓来先奸后杀,十分凄惨。说得都是有鼻子有眼有凭有据。
弄不清孙士功的目的,王连明他们经过商议,先把埋在野地里的武器在夜间悄悄运到几十里之外的大洼,再次埋藏起来,然后把大车装满柴草。王连明知道躲不过去,他干脆找到孙士功,告诉他明天大清早就套车走人。
孙士功和王连明客气了几句,给了他几张日本字的“路条”,告诉他路上有人盘查拿出来管用。王连明后半夜套上几辆大车出发,留下几个人远远断后。来到埋藏武器的大洼,等一会断后的人跟上来说后面没人跟踪。王连明他们赶紧把武器挖出来藏到柴草底下,扬鞭朝根据地赶去。还别说,有了孙士功给的路条,一路上日伪据点检查再也没人找麻烦,武器顺利地运到了根据地。
王连明完成了任务受到了表扬,孙士功却成了心里一个揭不开的谜底。
小日本儿投降之后,孙士功回到了常各庄,他拿着一封介绍信找到已经回村当书记的王连明,原来他也是共产党员。王连明拿着这封信将信将疑。信上证明,孙士功入过党的是一位大人物,是他安排孙士功打入敌人内部搞情报,孙士功和这位大人物单线联系,现在这位大人物已经调到别的根据地。如果按照孙士功在运武器那次给王连明他们的帮助,王连明应该相信孙士功的话,但是潘杨庄老百姓对孙士功的口碑又让他不敢完全相信。当时区里的书记是孙士功入党介绍人的老部下,看到孙士功拿来的证明信非常高兴,马上就安排他当了常各庄的“小书记”,若是没有王连明这个抗日大功臣在前面挡着,说不定常各庄的大书记就是孙士功的。
那时候老百姓对当官的还没有“正”“副”之分,一把手被称为“大”,底下的副手都被称为“小”。当时王连明是常各庄的大书记,孙士功是常各庄的小书记。
后来王连明因为周丽英的事被罢官丢了党籍判了刑,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孙士功策划的。当年对孙士功的怀疑也被他从心底翻了出来,只是苦苦找不到证据,所以平时他总是时时刻刻监视着孙士功。
三
周丽英原来的丈夫名叫赵泽生,是一位真正的大官。常各庄赵姓人家以前都很有钱,民国时期实行新式教育之后,赵家的很多年轻人都去外面求学,赵泽生上的是军校。从军校毕业后他就在军阀部队里混,慢慢混上了一官半职。日本人打过来后他的长官投降了日本人,成了日本人的“皇协军”,赵泽生也跟随成了皇协军的军官。日本投降,他的长官又投靠了国民党,他也成了国军的军官。后来他又跟随长官在战场上起义参加了解放军,成了解放军的干部。随着他的身份一次次转换,他的官阶也一步步提升,现在转业后在别的地方工作。
周丽英是赵泽生家里给他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以前在旧军队里混,赵泽生在外边花天酒地,平时把媳妇儿放到家里守活寡,只有过年过节回家,碍着长辈人的面子,才给周丽英交几次“公粮”。大女儿赵中敏就是这样出生的。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解放后颁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而且对乱搞男女关系处理得特别严厉,稍稍过界就要判刑。赵泽生风流惯了,到地方工作后就和机关里一个女的搞上了。没想到女的怀孕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流产措施,这下赵泽生着急了。他现在家里还有一个黄脸婆,说轻了是重婚罪,说重了就是流氓犯!
赵泽生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家里的黄脸婆离婚,然而想和周丽英离婚谈何容易。
首先是家里的老人不同意。老辈子和媳妇儿离婚叫作“休妻”,是作为丈夫的特有权力。不过“休妻”也不是随便就可以“休”的,其中就有“三不去”的说法。三不去包括:一是“有所娶无所归”:指妻子无娘家可归;二是“与服三年丧”:指妻子曾替家里老人穿过三年孝服;三是“前贫贱后富贵”:指丈夫娶妻时贫贱,但后来发达富贵的。周丽英现在娘家的父母都没了,可以算无家可归;赵泽生他妈已经死了三年多,也算是周丽英服丧三年;周丽英嫁给赵泽生的时候,赵泽生还是个学生,现在当官是“前贫贱后富贵”。赵家祖辈都是识文断字的人家,他爸爸自然知道“三不去”的条文,所以死活也不让赵泽生离婚。
周丽英当然更不同意和赵泽生离婚。她知道自己被赵泽生休了之后,就成了人们所说的“祸人妻”,想要再找一个可信的男人是不可能的。
赵泽生在机关已经把女人的肚子搞大,再不和周丽英离婚,最轻的也要丢官罢职挨处分,弄不好还要被判刑。赵泽生为了和周丽英离婚急红了眼。他爸爸现在是没有地位的老地主,说些什么他不在乎,最要紧的是让周丽英同意。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一封接一封给孙士功写信,催促他帮忙把婚离了。孙士功和赵泽生不是同村,但当年赵泽生在皇协军混的时候就相当熟悉了。孙士功倒是很想帮赵泽生的忙,不过他是村里的“小书记”,大书记是王连明,什么事都是王连明当家。赵泽生虽然现在是政府干部,王连明却知道他原来是什么货色。俗话说“泄底最拍老乡亲”,王连明根本不尿他这个当官的。王连明当年如果跟着大部队走的话,肯定比赵泽生的官还要大。孙士功找到王连明,让他帮助赵泽生和周丽英把婚离了,王连明脖子一梗:“门儿也没有!”当时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是区公所,但是要村里开的证明信。王连明不同意赵泽生和周丽英离婚,不给开证明,离婚手续就无法办理。
孙士功表面上说话慢条斯理温温和和,肚子里的鬼花活却特别多。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王连明,就在周丽英身上打主意。他来了个欲擒故纵。他告诉周丽英,要想保住她和赵泽生的婚姻,只有把王连明拍好了才行。周丽英一个没怎么出过家门的娘儿们哪里懂得如何去拍马屁?她先是把家里原来存的一些花布头、洋线之类东西送到王连明家里,王连明的媳妇儿对其他女人警惕性非常高,没有给周丽英好脸色。周丽英又来请教孙士功,孙士功说:“你呀,太小瞧人了!人家是全村的大书记,家里会缺你这些针头线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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