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经过土改，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了，我拿什么送给人家呢？”周丽英发愁地说道。
　　 “兄弟媳妇呀，别怨我这个大伯子说话没正经，你送什么东西也不如送他人！”
　　 “送他什么人？”
　　 “把你自己送给他呀！”
　　 “大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周丽英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我这是为了帮你。你想，你和王连明有了那层关系，他肯定会不让你离开常各庄，也就不会再让你和赵泽生离婚。”
　　 “大哥，别说了……”周丽英捂着通红的脸跑了。
　　 周丽英回到家翻来覆去地想来想去，觉得孙士功教她的也是个办法。一是拉拢住大书记王连明在村里有了靠山，赵泽生也就不敢再提离婚；二是这些年赵泽生给她交“公粮”的次数有限，和王连明搞上了还能时不时解决一下“饥渴”。想到这里她下定了找王连明的决心。
　　 周丽英开始白天黑夜往村公所跑。村公所里经常是王连明一个人值班，周丽英去的次数多了，两个人不自觉地越来越近乎。俗话说“女追男没法拦”。王连明不但打仗胆子大，干这种事胆子也大，他觉得自己功劳在身搞个女人不算什么，时间不长就把周丽英给拿下了。
　　 王连明三十多岁正当壮年，俩人干柴烈火如胶似漆。周丽英把身子给了王连明，自然把他当成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心里有什么话都和他讲，把孙士功如何教她找王连明的事都告诉了他。俗话说人在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忘乎所以。王连明虽然平时很精明，对孙士功也留着几分警惕，周丽英告诉他是孙士功给她出的主意，他还以为孙士功是在拍他的马屁，没怎么往心里去。
　　 本来孙士功准备找机会捉奸，没想到周丽英的肚子被搞大了。村里的娘儿们只要没有男人在场，所谈论的都是些“下三路”的事。周丽英在几个娘儿面前呕吐了两次，大家立刻判断出她怀孕了。这些事本来就是娘儿们的主要话题，马上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周丽英是有夫之妇，肚子大了也很正常，却让赵泽生抓到了把柄。孙士功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赵泽生，赵泽生回来直接找到了区里反映，说有人破坏干部婚姻，把他媳妇儿的肚子搞大了。区里赶紧派来治安员调查。正好那几天王连明去县里开会，由孙士功和治安员审讯周丽英。开始周丽英还说肚子里是赵泽生的孩子，经不住孙士功和治安员连唬带吓，最后不得不实话实说，承认孩子是王连明的。王连明在县里开会，直接在会场就给绑了起来，后来被开除党籍，判刑三年，书记自然也就丢了。
　　 周丽英的肚子被外人搞大，赵泽生自然就有了离婚的理由，很痛快地就把婚离了。他回去后马上和肚子被搞大的女人结婚，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
　　 最苦命的是周丽英。离过婚的女人被称作“祸人妻”，正经八本人家是没人要的。但是又不能让这样的女人独自过日子，怕是村里那些花心的男人去“蹭腥味”，最好的办法是赶快给找个人家。
　　 周丽英没有离开常各庄的赵姓，她被赵姓家族撺掇着嫁给了外号“臭小子”的赵连祥。虽然赵连祥比她要大上十五六岁，但是她带着女儿赵中敏嫁过去，女儿不用改姓，毕竟是赵家的骨血，有家族人看着女儿也不会受气。至于肚子里的孩子，“拴谁槽上是谁的马”，生在赵连祥家就是赵连祥的儿子。好在赵连祥也不在意这些，对待她们娘儿三个不打不骂，不冷不热，周丽英就这样麻麻木木地忍了下来。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她给孩子起名“燕来”，是讨厌他来的意思。
　　 王连明心知燕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明着也不敢对他有亲热的表示。每逢过年的时候，王连明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塞给小燕来一两块钱，只有这时候才会在周丽英心里引起一阵波澜。
　　 王连明被判刑之后，最高兴的是孙士功。他由常各庄的“小书记”被提拔为“大书记”，村里开始由他说了算。更重要的，是除去了王连明这个隐患。
　　 这就是王连明和孙士功结怨的由来。管儿知道前因后果，由于整天和他在一块，慢慢我也清楚了。管儿喜欢发坏，他要替他爸爸报仇，总是对孙士功一家发坏。
　　
　　 四
　　 王连明想整治孙士功，采用的是背后观察、找孙士功差错的办法。无奈孙士功处处小心，让他一时半会找不到下嘴的茬口。管儿可没有他爸爸的耐心，他想报复孙士功，要直接采取行动。
　　 管儿首先想到了孙士功的老婆野老太。她天天一个人往野地里跑，找个机会收拾她一下比较容易。
　　 他跟踪过几次野老太，每次都要拉上我。野老太背着个破筐，一直朝东大洼走去。管儿我们俩顺着干涸的水渠，在后面弯着腰悄悄地跟着。野老太一直朝东走，还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后面。每当她回头时，我们俩赶紧趴在渠底，一直没有被她发觉。
　　 到了离村最远的地头，再往前就是一片荒地了。野老太停下来，又回头仔细看了一会，确定附近没人后，她忽然面朝东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放声大哭。嘴里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哇哩哇啦乱喊乱叫。我们跟踪了几次，每次都是如此。我感到很是没意思，断定野老太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婆子，她在孙士功的心目中也不会有什么地位。管儿也有了同样的想法，后来我们就没有再去跟踪野老太。
　　 管儿开始想别的办法整治孙士功一家。
　　 夏日的一天，太阳下山后，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在院子里吃晚饭，孙士功一家也是如此。一天孙士功和野老太还有抱养的男孩儿大召正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忽然一块东西越过土房飞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饭桌上。那东西炸裂开来，竟然是一兜用倭瓜叶包着的人屎！孙士功和野老太起身追到门外，连个人影也没见到。这当然是管儿的杰作。若论撇砖头扔瓦块的功夫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在秀水河边“打片瓦”，他能把瓦片打到河对岸。后来孙士功开始加小心，经常让民兵在他家附近转悠。管儿又把眼光转向了孙士功家的菜园子。
　　 孙士功家的园子就在我们家旁边，隔着一条窄窄的胡同和两家的篱笆。管儿每天放学后来找我玩儿，在我们家的篱笆里观察孙士功园子里的动静。他见孙士功园子南面种的玉米长到一尺多高，棵棵油绿粗壮。管儿趁孙士功家里没人的时候扒开篱笆钻进去，把每棵玉米苗往上提一下再按下去，这是我们刚从课文里学来的“拔苗助长”。玉米苗被拔一下动了根开始发蔫，孙士功和几个来拍马屁的人急忙又是浇水又是培土，好容易才让玉米苗缓过劲来，他们到底没弄明白玉米苗为什么会发蔫。
　　 管儿看“拔苗助长”达不到气人的目的，又开始想别的办法。早晨他来找我一块上学，看到孙士功家里正好没人，他钻进篱笆，把正开着花的倭瓜妞、冬瓜妞用手捏一下。倭瓜妞、冬瓜妞被捏之后慢慢地缩回去蔫掉。他干这些事孙士功虽然受到损失，却不明就里，也就不会生气。管儿还是不甘心。他见园子里有一个老倭瓜长得小磨盘一般，想到了一个更损的办法。他在没人的时候溜进园子，用小刀在老倭瓜上面开了一个四方口子，从这个口子里小心地把倭瓜瓤掏出来，然后拉了一泡屎塞了进去，再把切下来的那块倭瓜原封不动放回去。几天的工夫，那块被切下的倭瓜又和整体长在了一起，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管儿干坏事终于引起孙士功的警觉，他也想出捉住这个坏小子的办法。他观察到篱笆上的大洞，估计坏小子就是从这里钻进来的。他把篱笆洞旁边一棵胳膊粗的小榆树绑上绳子套慢慢放倒，然后做了一个鸟夹子的装置把放倒的小榆树锁住。他用装了半袋土的口袋试验了一下。把装土的口袋从篱笆洞扔进去，那棵放倒的小榆树瞬间挺立起来，五六十斤的土口袋被绳子套挂在了树杈上。这是当年捉八路军地下党，从日本鬼子那里学来的办法，现在想用这个办法捉住到他家园子里捣乱的“坏分子”。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孙士功的试验却让“贼”看了个满眼——管儿在我们家这边看得清清楚楚。他不但不会上当，还要想办法破坏这个“捉贼”的装置。管儿观察到孙士功抱养来的儿子大召有时候跟着野老太在园子里摘菜，他想了一个坏主意。一天几个小女孩儿玩跳房子，她们的彩色皮球滚到旁边的草丛里，管儿趁那几个小女孩儿不注意，把皮球悄悄放进口兜。他来到孙士功家菜园子的篱笆外，从篱笆洞把皮球轻轻放进洞里面，然后来到我们家，隔着篱笆看好戏。野老太正在割韭菜，大召自己在园子里玩。一会儿，他发现了远处的彩色皮球，立刻跑了过去。他跑到皮球跟前，刚要伸手想拿皮球，正好触动了机关，小榆树一下挺立起来，绳子套把大召高高地吊在了树杈上。
　　 听到大召的哭声，野老太马上跑了过去。她见大召头朝下被吊在树杈上，立刻一阵哇啦哇啦大叫！她想把大召救下来，无奈力气小扳不倒那棵小榆树，只好跑出去喊人帮忙。
　　 管儿在我们家的篱笆里笑得捂着肚子弯着腰。我正在院子里看书，听见管儿的笑声走过来一看，发现孙士功家的园子里，大召被头朝下吊在树杈上哭喊。我想过去把大召救下来，被笑弯了腰的管儿紧紧拉住。好在很快就来人把大召放了下来。
　　 管儿做坏事每次都取得了成功。
　　
　　 五
　　 村里开始了“小四清”，由村里的干部们自我“四清”。孙士功知道王连明处处监视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他也不是好惹的，四清的第一炮就对准了王连明。
　　 社员们被召集到生产队的饲养处开会。大家坐在饲养处的大炕上，对饲养员王连明揭发检举。孙士功贼鬼溜滑，这种场合他是不会露面的，他让几个别的村干部掌握会场。
　　 生产队开会面对面对王连明揭发检举，大家整天在一起，有谁会真提意见？提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把哪头驴喂瘦了，那头大犄角牛总拉稀（天生稀便）等等。村干部让大家揭发他贪污，大家被逼得没辙，就有人提出王连明每天抽烟要用生产队的火柴。就算他两天用一盒，每盒火柴二分钱，他每天贪污一分，这么多年贪污了多少钱？村干部好容易抓到了一点把柄，正准备深挖细找的时候，管儿不干了。
　　 当时我们还在上学，管儿听说生产队开会整他爸爸，也去参加会议。有人揭发王连明偷用生产队的火柴，他急了：“你们他妈的眼瞎心也瞎？生产队每个月供应五盒火柴，我爸每次抽烟都蹲在灶火前，就是点灶火也是从这个灶门引到另一个灶门。你们看，我爸这几年攒下了多少火柴！”说着他从房梁上拿下一个大纸包，里面全是火柴。
　　 管儿这还不算完，他拿出一个小本子抖动着说：“你们想整人，先看看自己的屁眼儿干净不干净！你们干的事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们从生产队往家里扛过多少粮食都在这里记着，要不我给大家念念？”几个村干部都变得脸色煞白，忙说：“管儿老弟，我们这是帮助王连明大爷进步，不是整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当时生产队的仓库和饲养处在一块，干部们往家里倒腾粮食饲养员肯定会发现。
　　 最后王连明的四清问题不了了之。
　　 真正的四请开始了，上面派来了驻村的四清工作队，都是从外县抽调过来的。这次清的是村里的干部，原来的干部都要“上楼”挂起来交代问题，让社员们揭发检举。大家揭发最多的是孙士功。好在他这些年十分谨慎，还没有十分出圈的问题。四清工作队听说管儿手里有干部们往家里扛粮食的记录，就找到管儿要记录本。管儿拿出那个小本子对工作队说：“你们拿去看吧。”工作队打开本子哭笑不得，原来都是我给管儿画的小人书。
　　 我喜欢看小说，管儿喜欢看小人书。有时候他缠着我让我给他讲小说里的故事。我从小喜欢画画，就拿来用过的作业本，在背面把小说的内容按小人书的方式画上去。我画的这些小人书管儿爱不释手，看完后都收藏起来，给四清工作队看的干部们贪污粮食记录，就是这些我画的“小人书”。
　　 四清结束重新组建村里的领导班子，孙士功被撤销了支书的职务，他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这一切王连明都看在眼里，他忽然感到很没意思，和孙士功斗来斗去，难道这就是结果？
　　 管儿也同样感到没意思，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孙士功家里“发坏”。
　　
　　 六
　　 70年代初期，孙士功死了。
　　 那时候，我和管儿都已经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村里负责丧事的“把头”找到我们：“远亲不如近邻，孙士功死了，你们几个人帮忙把他埋了吧。”
　　 我原以为管儿不会去，没想到他也去了。到了孙士功家里，管儿掀开盖在孙士功脸上的白布，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孙士功嫁出去的亲生女儿没有来，家里只有野老太和大召。她们直着眼睛坐在一边，谁也没有掉眼泪。
　　 没有棺材，把头让我们把孙士功装在他家的大躺柜里，抬起来就奔向野外。原本计划把孙士功和他早死的原老伴儿埋在一起，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坟头，只好在远离村庄的荒地挖了个坑。等到把孙士功的“棺材”放进坑里的时候，管儿拦住大家让等一会再埋土。他解开裤子，往“棺材”上撒了泡尿，大家这才把孙士功埋了起来。
　　 孙士功死了，剩下野老太和大召孤儿寡母。她家的院落虽然很大，野老太却不会种庄稼，任由偌大的院落荒芜起来。前面的大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蒿子，里面住进了很多老鼠、刺猬，最后连野兔都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