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火】一龙轶事(小说 )
一
一龙姓李,本名不详。有人喊他:“一龙大叔,你看看这包垃圾可有用?有用的话你拿去,没用的话替我扔垃圾桶里。”他回头看看,和蔼的点点头,折身提起地上的塑料袋往垃圾站走去。物业办公室李经理收物业费时喊他一声“老李”,感觉怪怪的,因为小区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姓李,都是本家爷们,不带这样喊的,后来也随着大伙儿喊他一龙。
门卫李有才口吃,说话时前面总得带“一”。人家问他:“有才大哥,吃饭没?”他说:“一,一吃,吃过了。”
一龙开始来到小区,大家都不认识他,带着说“蛮话”的外地老婆,闷头走路,从不和别人交流。有人背后议论,说这人怪怪的,别是哑巴吧。李有才说:“一,一聋,聋哑,像。”
正说着,这两口子走过来。有个抱孩子的妇女冲着他们说:“一,一聋,吃饭没?”大家都笑起来。这两口子也笑笑,并和蔼的点点头。后来,大家就喊他一龙。一龙并不生气,也是和蔼的点点头。
这是五年前的事,后来经过李有才的深扒,得知一龙本名叫李本夫。但大家一直喊他一龙,都习惯了,李本夫反而没人叫了。
一龙五在年前从青海省退休,带着青海老婆和一尊观音像回老家定居。一龙不爱说话,一生笃信菩萨,老婆又语言不通,老俩口几乎不与外人接触,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后来在废品收购站看到塑料瓶子,纸箱纸屑都能换成钱,而小区垃圾站里都是这些东西,于是和老婆商量,做起捡垃圾的营生。
一龙和老婆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肩扛一只蛇皮袋,从本小区垃圾站开始,每一桶垃圾翻个遍,将所有能买钱的废品捡到蛇皮袋里,然后挨个走完附近几个小区。回来时每人扛着满满一袋废品。每天三次出门捡垃圾,每三天送一趟废品回收站。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丢到垃圾桶里的是垃圾,经过一龙的手捡回来的是废品,废品送到收购站就换成了人民币。一龙专门买辆人力三轮车,当他从储存室将一袋袋废品装上车,他伸长脖子用力往前蹬,女人从后门托着屁股往前推,那画面,又是一个文人笔下的“背影”。
二
一龙父母早亡,姐姐远嫁青海。老家没有近亲,他便舍下几间老房子随姐姐生活。二十岁那年,招工进入青海的一家国企上班,成为一名修路建桥的工人。经人介绍与当地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一龙一生勤恳务实,寡言少语,善良厚道。一生没有遗憾,只有一件事耿耿于心,一直不能释怀。十年前,也就是一龙退休前五年,在一次施工中发生了一起大事故。
工程是在峡谷上建造一座铁路特大桥梁。一龙所在的项目部的任务是峡谷北端的桥墩建造,需要在岩壁上打出直径二米,深度九十米的十二个深井。项目部的下属施工队负责操作打井。冲击钻昼夜不停击打着岩石,“嘭嘭”声响彻山谷。一龙是施工管理员,也在这里昼夜值守。
在一个深夜,工程监理到现场取岩浆样本。操作员穿着长靴,拿着量杯,摸索着向泥浆池走去。忽然一阵诡异的大风刮来,一龙和监理员一个趔趄,只听一声惊叫,一个黑影骤然坠落悬崖。一龙就离他三米之遥,那一声惊呼,那坠落下的身影,一百多米深的峡谷底下的一声闷响,深深刺痛着一龙的心。这个农民工和一龙朝夕相处几个月了,很有情谊,瞬间阴阳两隔,这打击非比寻常。这是天灾,也是生产事故。公司按章程进行的善后抚恤。但这发生在眼前惨剧,就像一根刺始终扎着他心窝。
事后一个月,一龙请了三天假,带着仅有的五万元积蓄,坐高铁去四川找到深山里农民工的家。一个女人带三个儿子,老大刚上高中。一龙以朋友身份捧着这五万块钱,女人却谢绝了。女人含着泪说:“该赔的已经赔了,不能再拿额外的钱。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钱再多也买不来命。大哥的好意我领了,你请回吧!”
一龙离开她的家,蹲在一个偏僻之处痛哭了一场。
后来他给公司领导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公司名义,每月从他工资里拨出三千块钱给那女人,就说是公司的钱,公司按章程办事。领导当然不能做弄虚作假的事,可是禁不起一龙的软磨硬泡。领导了解他,那倔脾气上来谁也挡不住,最后只能照办了。
退休后,工资不再从公司领了,他仍每月给公司转三千块钱,请公司继续转过去。十年过去了,这个秘密只有他和老婆知道,还有公司个别领导知道。那个女人当然不知道,连一龙的儿子都不知道。
三
一龙个头矮小,长相平平,生个儿子却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儿子叫李浩,高中毕业就参军了,在新疆服役三年,回青海创业。经过多年拼搏,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一龙老家在江苏,经济发展特快,原来属于县城边缘的摆渡李村,到新世纪初便规划为商业集中区,建高层小区。摆渡李是一个大村,三千多口人全姓李。因白塘河经过这里,有个渡口在村头,得名“摆渡李”。现在白塘河穿城而过,成为一道城中风景线。摆渡李村民集中拆迁到小区,一龙也分到一个三居室,于是决定回来居住。儿子苦留不住,知道父亲的倔脾气,只好作罢。唯一担心的是,父亲秉性异常,沉默寡言,不善交往。母亲又语言不通,生活中会有很多不便。一龙只说一句:“我能过好,你别担心。”
一龙退休金五千多,除去这三千块钱的固定支出,余下二千多老两口也花不完。一是没有红白喜事的礼尚往来,二是几乎没有去过医院,“职工医保”从来没用过。儿子每月给他卡里打一万块钱,一龙说:“我钱花不完,你别打。”儿子说:“您的是您的,我给您的是孝敬。”儿子的钱在一龙这里分文未动。他想,打就打吧,早晚还是他自己的。一龙捡垃圾,固然不是为生活所至,应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获得一份与世无争自足吧。
有一次,在垃圾桶的一个纸盒子里发现一双布鞋,一龙顺手放进蛇皮袋,旧鞋子旧衣服回收站也是按斤收的。所有捡到的东西都放一起,晚上在储藏室倒出来,再进行分门别类。就在归类的时候,一龙发现这双绣花鞋非常精美,又尖又小,黑色的平绒鞋面绣着两朵红色的牡丹图案,很旧很有年代感,但细看却又像没穿过似的崭新。鞋窝里有一个黄色的丝绢包裹,一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是一只翡翠手镯。虽然灯光下看不真切,凭手感就知道是个好东西。一龙还用那块丝绢将玉镯抱起来,连同这双绣花鞋一起拿回家里。
第二天,在阳台上仔细一看,翠绿的手镯色泽均匀,鲜艳,通透,没有一丝杂质;质地细腻,手感温润,光滑而凉爽。内圈雕刻一行小字:“民国三十五年八月莹”。一龙断定是件上好物件,于是将手镯包好,连鞋一起收起来。他思索着如何找到主人,让物归原主。这个事情他告诉了门卫李有才,就说一只手镯,不说细节,让他把消息散出去,等失主来找,只要说对特征就交还给人。李有才见人就说,果然几天后有个四十多岁的很有气质的女人,大家喊她“蔡医生”,在李有才陪同下找到一龙。
蔡医生是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博士毕业,医术和人品都是一流。她告诉一龙,手镯是外婆留下的遗物,绣花鞋就是外婆的,但是她老人家从来没有穿过。莹就是外婆的名字。蔡医生母亲早丧,是外婆把她带大,供她读到博士,完成学业。祖孙俩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外婆不久前过世了,这两样是外婆的心爱之物。她精心保管着,留个念想。最近一次夜班回家,她拿出手镯把玩,恍惚之间便睡着了,就把这事忘记了,老公也没有提醒她。几天前她上高中的女儿回家收拾房间,把那纸盒子当做垃圾给丢进垃圾桶里。走过门岗听李有才说过几次手镯,她竟没有想起,要不是她老公说了一句“不会是老太太的手镯吧”,她还想不起来呢。
蔡医生拿着手镯,表示万分感激,表示一定要酬谢一龙。回家后,拿着一千元钞票送了过来,一龙如何肯要。蔡医生无奈作罢。回家后蔡医生到外婆卧室将这两样东西收好,看到外婆床头一尊菩萨,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一龙的客厅也有一尊观音,知道一龙崇拜她,不如将这尊观音送给一龙,以表谢意。
第二天晚上,蔡医生抱着观音像来到一龙家里,说:“一龙大叔,这是外婆的生前之物,她老人家一生信佛。由于我工作较忙,疏于清理,怕亵渎神灵。我猜您老也是信佛之人,我想把这尊菩萨送给您,比放我那里好些。”
一龙双手接过佛像,恭恭敬敬摆放在自家佛像一旁,一面说:“这个可以。我一生别无所求,只信菩萨。愿菩萨保佑众生!”
蔡医生走后,一龙又将菩萨抱起,用丝绸布轻轻擦拭着。仔细端详,发现这尊菩萨由黄杨木雕刻而成,佛像身高一尺,刻工甚是典雅精致,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油漆讲究,通体油黑发光,更显厚重古朴。比自家从青海带来的那尊石膏雕塑气派多了。一龙不由赞叹一声:“好宝物!”
四
一晃一龙回家五个年头了,捡了四年半的垃圾,每天奔波劳累,落个无病无灾的好身体。晚上回家,看看两尊并排着的菩萨,心满意足。儿子忙于工作,一家三口总算今年春节回来陪二老过个年。儿子媳妇两人朴朴素素,一点也没有收入过亿的老板的做派。别人只知道一龙的儿子在青海开工厂,其他一概不知,老两口也从不在人前人后提起儿子。他们照样每天围着垃圾桶转,照样见人微笑点头。每天早晨七八点钟是小区最忙碌的时光,总有人提着垃圾下楼又赶着上班,看见一龙喊到:“一龙大叔,麻烦替我把垃圾扔了。”一龙总是点头答应,从来没有烦腻的意思。
儿子大年初一在家吃完饺子,便出门给老战友拜年去了。他的战友不是别人,正是蔡医生的丈夫。原来蔡医生的丈夫是政府官员,叫周潇潇,人家喊他“周县长”,跟一龙的儿子李浩,当年在新疆服役时一个连队的。两个人一直保持联系,但周潇潇怎么也没想到老战友周浩的父亲是一龙。青海那么大,江苏人在青海讨生活的那么多,尽管周潇潇知道李浩的祖籍在此地,也听说一龙从青海回来,可周潇潇怎么可能把魁梧英俊的李浩与身材矮小的一龙联系起来?况且一龙每天只围着垃圾桶转,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退休人员。
老战友多年未见,热烈拥抱起来。寒暄之后,周潇潇才知道李浩的父亲就是捡垃圾的一龙大叔,周潇潇一定要过来给老人家拜年。
李浩说,父亲脾气古怪,不喜与人接触,咱们还是不去打扰老人的生活为好。周潇潇应付着,两人又聊了一些离别之情以及其他战友的状况。
周潇潇说:“老战友,你的那些个希望工程现在是不是又扩展了?”
李浩说:“现在已经扩展到十五所了。老战友,你可得替我守着点口风,毕竟这事只有我们两三个人知道。”
周潇潇说:“可以啊!你搞的够快的呀,这才几年不见,你又发展六七所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对了,听说去年青海省劳模表彰大会上你竟然缺席了是不是?”
李浩说:“那会子我正在一个边远的山区筹建一所新的希望小学,脱不开身,赶点儿上了。”
周潇潇说:“这句话我只信前半句,后半句有虚。不是赶点儿上了,恐怕是你压根就没打算参加吧!老战友,我还不知道你?”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话题聊到周潇潇这边。周潇潇说:“我们县目前正在筹建‘黄河沿岸万亩生态农业园’,全封闭,一条龙全自动化生产线,整个生态园无人工管理,只有操控室两个人监视电脑。我是筹建组总负责人,尚有资金缺口,我正一筹莫展呢。”
李浩说:“投资多少?”
“总投资4.5个亿,目前已有几家企业和个人赞助3个亿。”
“是赞助而不是投资或者融资?”
“是赞助,纯赞助,而非投资。收益归农户,占用谁的土地谁收益。政府负责统筹、规划和建设,然后由农科院管理运作,收益全部归农户。”
“明白了。如果是投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李浩沉吟一下,说道,“我也赞助一个亿,作为对家乡做出绵薄之力吧。”
周潇潇说:“老伙计,你还是同嫂夫人商量一下吧,这是赞助,是扶持!”
隔壁房间聊天的两位女士款款走出,李浩夫人笑道:“不用商量,我完全同意。”
周潇潇双手抱拳说:“嫂夫人明理,钦佩钦佩!当然,十五所希望工程都是赞助,这个我懂。”
周潇潇兴奋的搓着双手,说:“今天是大年初一,这样吧,就在我家吃饺子,吃饺子,明天我来安排。”
李浩笑道:“老战友,今天也不能在这吃饺子,大过年的,我还是回家陪陪老人吧。明天你也不用安排了,我已订好明早9点飞西宁的机票,那边还有很多事儿。”
李浩话音刚落,这边蔡医生从酒柜取出一瓶红酒,四个酒杯,斟上。
四人端起酒杯,周潇潇自嘲道:“就这样为一个亿的赞助干杯?”
三人同说:“干杯!”
五
儿子走了,孙子也走了,一龙觉得空落落的。他准备给自己放几天假,过大年初五再上工。还好,儿子并没有阻止他,儿子说:“只要您老高兴,您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只是天气不好就别出门了,毕竟岁数不饶人。”一龙没有做声,心底下保证阴天下雨不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