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地方在曾总的农场附近，简陋却也宽敞，有院子有水塘。曾总亲自带着妻子和3个孩子去采买，一起回到农场做饭。曾总的妻子是个话不多的女人，没有太多寒暄，简单，没有架子，一看就是夫唱妇随的那种。两口子洗菜摘菜，双胞胎女儿和小儿子在一边起哄帮忙，那么家常的一幕，该是他们的日常吧，林夕却觉得好欣慰好治愈。竟有点羡慕这样的女人，夫唱妇随、痴儿娇女，三餐四季，携手白头。可是连这最寻常不过的生活，林夕也不曾拥有，即便是最爱的石崇也给不了她。石崇给她讲过太多身边女强人的故事，林夕不爱听，虽然是鼓舞，对于孤傲的林夕却更像是刺激。别人的强大，永远在衬托自己的渺小、无能。别人嘴里的女强人怎么听都带着不善，更多时候置身于内卷的人际，林夕都觉得自己如跳梁小丑般拧巴。她佩服独当一面叱咤风云的女人，却不想也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各种应酬的场合她已是疲于奔命，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身在曹营。后面想着能逃离就想办法逃离吧，不想强迫自己精神内耗了，内秀的人很可贵，可是在社交场上是最没有用的一类。这些，石崇不懂，更无法感同身受。很多时候他们的矛盾也来于此。
　　 看着曾总两口子忙碌，林夕插不上手，也不愿打破他们惯有的那份宁静有序。曾总那样的男人，说不上好或坏，但是与之打交道非常之累，太以自我为中心，无法接受他人的意见也听不得他人的声音，一叶障目却独觉高明，自负里带着苛刻、狂妄、毒舌，让人敬而远之。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却在幕后不但不大男子主义，还尊重妻子。
　　 面对会客室的小脏乱，曾总一边唠叨工人懒惰，一边说：“所以说，没个女人怎么行啊？女人不在背后帮忙打理，一个家得乱成什么样子？”不经意的话，却是男人对妻子家庭价值的认同和赞扬。
　　 南方这样的女人有很多，她们不需要工作，带娃、做饭、操持家务，扶持男人，就是主要工作，而男人则是养家治家的主力军。他们是中国传统家庭的代表和最完善的保留模式。在林夕看来，越是这样传统的家庭模式，越是和谐，婚姻越是稳固。现代人为了追求男女平等，为了实现女人价值，甚至倡导女权，导致了太多社会问题，婚姻制度可有可无，离婚率生育率的剧变，也与时代混乱乾坤颠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自己这样抛家舍子跑到外面干市场的女人，在男人堆里混的女人，在曾总们的眼里，是被鄙视的。林夕感觉到了，她那么敏感的人，来自别人一点小小的内心显露，她都有所察觉。
　　 因为其中一个助理临时有事没赶回来，曾总家的晚餐等了又等。最后让妻子孩子们先盛出一部分到另一张桌子吃，吃完让他们先回去，自己负责待客打扫。哪怕客人再尊贵，也先考虑妻儿。这个老板的人设也许并不好，可是在做一家之主方面，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林夕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有客人时，她和母亲永远只能在厨房，她烧火，母亲炒菜，每一道菜都被干干净净铲到盘子里，待一道一道端上当屋餐桌，供客人们喝酒慢食。然后母亲继续烧水、做饭，当屋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厨房里没留一点菜，她和母亲等不及客人吃喝完毕撤下来剩菜，只能吃一点白饭，填饱肚子。以至于林夕很讨厌家里来客人，可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有很多家里是男人掌厨做饭的，女人不但一起上桌吃饭，还被称为功臣。
　　 林夕深知，前年因为疫情导致，曾总的生意损失惨重，外面负债累累，换成一般男人早就一蹶不振了，连带家人孩子都不得安宁，可是他在那样濒临破产的情况下，硬是把妻儿保护得很好，所有的忧患灾难不让他们承担半分。虽然这个男人林夕并不欣赏，可是他的妻子是幸福的，起码是幸运的。她不需要优秀，不需要能干，不需要光鲜亮丽，仅仅是嫁对人，便一生圆满。
　　 能文能武风雨无阻勇闯天涯的女人，是幸福吗？能搞钱有事业说走就走的女人，是成功吗？千帆过后，谁不愿归来仍是少年？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一食一饭、一屋一床、一年四季，亲人整齐，日子平静，身体康健，已是福报。
　　 这些年，收获最大的，不是积攒了多少财富积累多少工作经验，而是亲临一线大千世界。虽不是站在时代的前沿，却也接触过很多行业看过很多风景，行走很多路，看过太多人事的起落浮沉，明白了因果循环，林夕观念改变的同时，不理解和对抗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内心早已放下了富人情节，真正的富足，不是钱财与外在，而是内心的充盈，日子的安宁。也注定，她与石崇的期待越来越有差距。
　　 林夕输就输在，她从来没想赢，她只想被爱。
　　
　　 五
　　 一共5人共餐，酒是石崇从车上拿下来的海之蓝。曾总给除林夕之外的几个男士都倒了酒，却有意漏了林夕。后面又来补充：“小林要不要也来一杯？”林夕忙说：“不了不了，我就不凑热闹了，看你们喝我就跟着醉了。”其实从曾总一开始漏掉自己时，林夕就知道，曾总是有点歧视女人喝酒的。似乎跟他们大家坐在一起，已是不合时宜。可是又不能中途退场，虽然也想几次插话，可是她发现她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整个氛围里，林夕的声音是那么微小，小到没人听到，没人注意，没人发现。后面干脆闭口不言，除了自顾自地吃东西，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坐着。万千悲凉，无处安放，幸好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起初一杯酒下肚，大家聊的还算尽兴。当一瓶酒喝完，又重启第二瓶的时候，石崇已不愿主动停下来了。林夕心说糟糕，却无法替石崇，也不能制止。她只是个小跟班，过多的担忧和干涉，只会暴露他们的私下感情。几个人关于工作的谈话，也慢慢偏离和谐。原本撮合加双方引导的意愿，也在石崇的舌头下扭转了力量，开始向不好的方向而去。石崇似乎成了两面派，与曾总及曾总助理的交谈中，一下倒到这边，一下又倒向另一边。直到李助理先行独自撤场，林夕知道，一切都搞砸了。酒能助兴，也能助败。
　　 当一圈人都酒兴正浓、高谈阔论时，清醒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所有不同场合的同程序环节来了，各种称兄道弟情同手足，各种豪言壮语自吹自擂……不一样的酒桌，一样的酒后壮言，林夕也想像李助理一样，独自退场，打滴滴回镇上开房休息，可是却在几次无人接单时只得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独自一人坐一边看手机是痛苦的，眼睛停留在几个宾客身上听他们漫无边际说大话，也是痛苦的，茫然四顾，更痛苦。时间漫长而煎熬，终于等到曾总宣布散场时，却又安排了午夜场。于是，林夕总算派上用场，当了代驾，带大家去一个大酒店K歌继续喝。
　　 驾驶经验不足的林夕本就捏着一把汗，坐在旁边的曾总还一路开玩笑，嫌她开车太急人。“小林呀，照你这速度，我觉得我们到地方大概就天亮了。”“你晚上没吃饱饭么，怎么没力气踩油门呀？”还好多年杀伐下来练就的心理素质还算强，后面的石崇呵呵笑着，是林夕最大的安慰。是他对她太过保护，还是太过疏忽？跟随了他这么多年，却连司机的工作也做不好。同时又自责：我终究是无用的，连开车这样每个人都具备的技能，我都欠缺，说起来好不丢人。尤其是像这样的关键时候，自己连司机的任务都不能好好充当。
　　 可是又能怪谁呢？石崇的车子她总不能放心大胆地去练习，而自己暂且居无所定，购置车子更是不现实。有时林夕也疑惑：自己真的是算命先生说的孤寡命吗？为什么只要进入任何一段感情一段婚姻，就是一场灾难？每一段感情都像镜头重现，不管开始有多笃定、美好，迟早迟晚由爱生恨彼此消耗，能够和平分开放过彼此的，对林夕来说已是最好结局。明明自己并不差，也具备贤妻良母的品质，为什么总遇不到良人？归宿感那么强的人，却生生活成了颠沛流离的可怜虫。看来，有种人是真的不适合婚姻。他们孤独又丰富，冷漠又热烈，不被别人理解，善良、真挚，却无法融入复杂的世界。一旦涉及到各种关系，过群居生活，他们就会无所适从，会受伤，会身心疲惫，会把很多事情搞砸。最好的生活，就是独自生活，安静地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做自己。尤其像林夕这样，体验过人间疾苦，经历过感情心碎，也从婚姻的火坑里逃生，再经历爱而不得，该是上天保佑。
　　 很多地方看到这样意思的一句话：有时候你历尽劫难到不了的地方，拼尽全力完不成的事情，总是遇到各种障碍时，可能是老天在保佑你，未曾得到，便幸免于难。
　　 如此，放下，便是劫后余生。
　　
　　 六
　　 KTV林夕肯定是不去了，让疯狂的人继续疯狂吧，好容易熬到独自去房间，洗刷收拾，已是12点多，却睡不着。脑海里浮出一幅幅画面，关于这些年不堪回首的过往，关于她与石崇的前世今生。
　　 当用尽半生运气与石崇邂逅，林夕觉得一切皆是天意。之后，林夕水到渠成地离了婚，即便被伤到体无完肤后净身出户，她内心是雀跃的。终于以一个单身的身份来面对自己爱的男人，是她对感情唯一和干净的最好证明和最大努力。而石崇，也在前妻和她之间努力且艰难地挣扎。她心疼他的不易和无奈，那些年里，他们无数次分分合合，她哭过怨过争吵过，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于不能在一起，而是石崇与那个扶娘家魔前妻的太多复杂家事糗事糟心事，随意一桩讲下来都比众多狗血剧更让人瞠目，千丝万缕杂乱无章，却一再让人不得安宁。尽管石崇一再解释他与前妻之间从未发生什么，可是架不住屡次三番的绿茶关系绿茶事件搅和其中，一根筋的林夕怎能忍受自己深爱的男人在两个女人两个家庭之间劳累周旋？
　　 无数次，嫉妒犹如无边之火，将林夕炙烤成一个疯子，一次又一次地抓狂和轰炸，不但让自己陷入道德与割裂的痛苦边缘，还把石崇一点点地推远。其实后面想来，并不是林夕的疯狂占有把石崇推远，而是石崇原本就没打算离开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哪怕石崇嘴里的那个女人如何势利、不堪、家庭复杂，所有的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只是因为对于孩子来说，前妻带给他的利益最大。当然这些是后面林夕自己琢磨明白的。一直以来，是她高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以为他们终究会在一起，虽然中间隔着太多荆棘与险滩。直到林夕发现，石崇不但没有摆脱前妻一家人的纠缠，反而逐渐趋于平静，哪怕这种平静只是表面的。总之，在林夕看来，石崇的感情天平一旦在自己这边下沉，就一定倾斜到了另一边。即使那个女人的死不放手只是为了利益，即使他们已是仇人般地为了孩子而不得不见面、保持联络，可是石崇对孩子及前妻的金钱给予从无应付。即便在经济萧条的这几年，石崇依然为了那个女人的安全感，把新买的三套房都归于前妻名下。相比之下，口口声声被爱到至死不渝的林夕，用此生之积蓄交了首付却被他一再打压试图阻拦，只是因为，怕林夕背负房贷而成为他的负担吗？还是因为，生为女人，林夕今生不配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吗？每每想到此，心犹如滴血。明明石崇比任何人都知道，林夕此生对一个“家”的渴望有多甚，漂泊半生，该多需要一个安身之所，他给不了她一个家，也从未想过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却为她这份超负荷的置家计划而屡次耿耿于怀。从那时起，石崇的爱就变得陌生。
　　 原以为，自己是石崇的唯一与偏爱，其他没有感情的女人，才是小三。直到林夕惊觉，石崇与前妻的演戏才更像真实的家庭生活，有房、有车、有共同的孩子、共同的资产、有共享的人际圈子和关系资源；而与自己的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却像演戏，林夕不愿意去石崇的家，林夕总觉得那个家里有前妻住过的痕迹，而自己作为女友却像是小三入室的感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亲密时林夕也无法专注，总觉得他们睡过的地方也曾睡过另一个女人，杂念丛生，像被下了咒。
　　 林夕想着那个女人仅仅作为石崇孩子的妈，就轻易坐拥此生无忧的资产，林夕就无法控制心里的颤抖。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成年人的爱是什么？是陪伴，是时间，是金钱和转账。他说他的心永远在林夕那里。心很珍贵，可是多数时候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生活费，是物质保障，是安全感和朝九晚五。石崇觉得这些林夕早晚都会有，只要她在丛林中占有一席之地，只要她有捕鱼的技能。可是丛林险恶，她的捕鱼技能依旧拙劣，甚至想退出战场躲进小窝，她不是一无是处的女人，随便换什么工作，她依然能撑起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石崇的爱是大树，也是沉重的巨石，压得两人都钻心地疼。如果没有前妻，林夕觉得石崇给予了自己很多很多，她是幸福的，是富有的。可是比起情敌，她这个心上人，除了身体和激情的无限给予，还有什么？甚至，他的身体也是要分开的。在她这里是鱼水之欢，在别人那里，是施舍出去。
　　 原以为相爱就是一切，相爱可以冲破一切阻碍。最后发现，一切都不是想象的样子。也许谁都没有错，只是他们站的角度不一样。
　　 原本以为，有一天先离开的，会是林夕自己。到底有多少牵绊，让他们走远又分开，让那份分别，推迟又推迟。
　　 石崇打电话问林夕房间号。问娱乐情况，石崇说是基本结束，别人不知道都跑哪去了。后面听到几个人同石崇一同到六楼的电梯口，还在侃侃而谈，久久不散。林夕心想，完了完了，事情又搞砸了一步。有人送石崇到六楼，一定是知道了他是找林夕同住了。自己的人设彻底崩塌，以后，与甲方再面见都无脸了，还怎开展工作？都是喝酒惹的祸，类似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想起，林夕就觉得自己太无能。都说女人能以柔克刚，可是纵然使尽浑身解数，林夕也没能让石崇见好就收不贪杯不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