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桃花泪(微小说)
老婆卖废书时翻到一张我找了很久的旧照片,问我:“这么多年,你还保存这张桃香的照片?”
五十年前,我们车家坪桃花村,由于那儿土质好,家家户户都种上桃树。每年桃子成熟,我一放学就推着我用树木自做的“鸡公车”,“吱咔,吱咔”地推着鲜桃沿街叫卖。那时没有“城管队”,我一进城就摆在街边。车桃香自小与我同桌念书,老师见我上课偷看小说,有意安排她监督我,可我低声对她说:“你如告老师,我把你家桃树全砍光。”桃香吓倒了,再也不敢举报我了。那天她也背着几十斤桃子进城赶集。她见我推着大声叫我的乳名“三斤半”——因我是五九年“粮食关”出生的,全家没米下锅,只有吃米糠野菜,我一生下地才三斤半,就样全村都叫我“三斤半”。
我不理她,她又大声喊了起来。唉!路上行人都盯住我耻笑。我只好停住“鸡公车”对她说:“别乱叫我乳名,我都16岁了,不是在小学时,随你叫。”我接过她背上的桃子放在我车上。她在前面把麻绳拴在“鸡公车”上面,用力在前面拉着。我在后面推着,她细腰一扭一扭的,屁股翘起。上坡时,她回过头瞧我,呀!桃红的脸儿,圆圆的酒窝,汗水浸透她那“的确良”衬衣,一对像“小乌”一样的乳被汗水沾着。16岁的我第一次萌发一种说不清的冲动。到了城里卖完桃子,我把她推起回家。像电影上,老公推媳妇,路上行人漾慕地看着我,我好生得意。
第二年,桃花盛开,放学后全村年轻人坐在桃树下听我讲故事。我说:“从前咱车家坪桃花村搬来一个员外,员外一个女儿叫翠香,一天去赏桃花,见一书生在咏诗,那书生比我还帅,一表人才,小姐怦然心动与书生对起诗来。后来……”讲到这儿,桃香两眼看着我,脸上泛起红晕。我冲她一笑,她埋起了头。
一次我上山掏竹笋,在五里山竹林中遇上她。我说:“桃香,你也掏笋。”她点了点头。我正帮她把竹笋装背篼里时,一个20多岁的小伙走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瞪我一眼,气声汹汹掀我一掌说:“谁请你!”拖着桃香直往山下。
桃花又开了,十七岁的桃香倚在桃树下,身材窈窕,乌发齐眉,温婉秀丽。头上戴了一个银灰色发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小子举着相机忙得屁颠屁颠,一边赞叹:“桃香,你比山口百惠还好看。”桃香看我站在一旁,脸色发白。
我一看又是那天遇上的小子,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高中毕了业,我一放学就钻在书堆里,争取考上大学。
那天门开了,桃香走了进来,我尚未开口,她就哭了起来。我把她送出门对她说:“咱俩唯一办法,只有考上大学,离开这桃花村。”
她点了点头。
八月中旬,我收到录取中央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要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她。我饭也顾不上吃,拿起母亲菜板上还未下锅的生红苕,直朝桃香家跑。
“这娃娃不知怎么迷上桃香,考上了大学了,以后毕业随你挑。”母亲指着我背影说。
我对桃香说:“今年没考上,明年,后年,我等你。”
她抓住我手说:“此话当真!”
我拍了下胸又说:“只要你不跟那小子,在这桃花村,我也要你。到那时,我推起鸡公车来娶你!”
开学了,桃香站在汽车旁,眼含泪水,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愿松开。她知道此次我一走,就不会,内心充满不舍和无助。
在学校不到一月,桃香寄来一封长长的信,信中再三嘱咐我要好生学习,放假时,她到汽车站接我……
“方浩,今天周末咱一块去故宫。”
“改天吧,我要洗被子。”
周京京一把吊住我肩说:“抱来,我给你洗。”她用嘴轻轻咬住我耳朵说。
京京挽着我手说:“故宫的华美与神秘相结合,既展现出皇家的富丽堂皇,又透露出一种深邃的历史韵味。令人心驰神往,今天有你方浩,更是蓬荜生辉!”
“不要吹了。你拿我取笑。”
“你在校受到老师夸赞说你《京都奇案》剧本写得既富有艺术性,又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构思巧妙,情节紧凑,这些该不会是我吹的吧?”
她愈吹愈有劲。
到了乾清宫,她要我穿上黄袍过把皇帝瘾。我不愿,她穿起那皇妃衣服双手不断拍打我。我依了她,照了几张照片……
放暑假回家,桃香立在车站,一见我就扑到我肩上,一开口又讲那村里桃子。唉!她整天除了桃子,还是桃子。
饭桌上,母亲又对桃香说:“桃香,我知道你与方浩自小就好,可你两次都没考上,以后方浩……”
说到这儿,桃香放下筷子走出门靠着桃树哭了。
我刚要出去,母亲一把拉住我说:“早了断好,让桃香死了心吧。”
我钻进屋一头扑在床上,从包内拿出桃香在桃树下那小子给她照的那张照片,还有我与京京乾清宫合影,心乱成一团……
我回到学校参加毕业典礼,不久京京报名去了空军文工团。她要走时,我又陪她去了故宫,在一起时,我为了不伤害桃香总是回避她,可她这一走,我又有些不舍。大学四年,她帮助我鼓励我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在生活上,因父亲早亡,就靠母亲种田买点桃子供我上学,每月我伙食费很少,京京还给我买饭菜票,礼拜天又招待我进酒馆。
放假回家母亲总对我说:“只有好好念书才能摆脱农村,你父亲就是当年回桃花村的。农村那些年不让找钱做生意出外打工,父亲患肝癌无钱医冶,才50岁就走了,临死前再三嘱咐贷款也要供你上学。现你上了大学,可如果你同桃香结婚,儿女就在农村陷起……”
想到这些,心里难过,可桃香常照顾我母亲,一有病就送母亲去医院。一想到这些,我心又软了……
大卫七九年当兵去了老山前线,临走时他对桃香说不该那样对我。他说,他知道桃香心中装的是周浩,他只有把桃香认作亲妹妹。
一九八四年,我的又一部电影《泪痕》搬上银幕,后在风景秀丽的广西阳塑颁奖。我获最佳编剧奖,周京京获最佳女演员奖。真想不到,在这最美的地方,最美丽的时间又遇到了最美丽的人。
一九八六年,我回了桃花村,找到桃香,给她五万元作为补偿,感谢这些年她对我母亲的照顾。她一听,心里猜到几分。她双手拍打着那株桃树,又想起我同她跪在桃树下说的话,哭了起来。
我心里好难受,可……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流露一丝苦笑,说:“方浩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要你找到待你好的,我这生就足了……”
今天我拿着桃香这张泛黄的照片,泪水一下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