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苹果花的梦，一起醉卧栖霞的春山，却又怕再怎么蹑手蹑脚，都会打扰了它的梦境。
　　
　　 一
　　 在山东栖霞境内，群山连绵，驱车绕山，总也冲不出去，所以给我的感觉是，栖霞之所以“栖”了万道霞光，是因为栖霞以一座座春山的姿态来表达对霞光的专心致志和深情热爱。这不是地理学可以解释清楚的问题。
　　 四月的春山，完全被花梦缠绵着，这花是苹果花。我觉得，苹果花会做梦，它的梦是甘甜的苹果。一个梦，可以持续到深秋，结果落蒂，在春花界，是不多见的，所以我喜欢这长梦到秋天。栖霞人跟我说，梦长才果大。
　　 车子在栖霞地界里弯弯折折，醉在被苹果花染得缠缠绵绵，诗意满满的一座座春山的绕山路上，妻子说，开车不能醉驾，好在一路没有遇到交警查“醉驾”，不然，我就悲催了。人生的状态，有几段醉意，很难得。李清照需要一醉，期待的是“杯深琥珀浓”，（《浣溪沙》）我不求杯深和酒烈，花梦酿春酒，温性更惬意。杯再深怎么能装得下这花之春酒呢。
　　 人间最美四月天，不负春光与时行。这个诗意出自林徽因笔下。受了诱惑，四月中，我特地赶往栖霞。一直被“栖霞”这个名字醉着，本想奔着那道人间最美的霞光而去，可除了霞光，还有花色，花色成梦，梦缠绵着春山，也缠绵着我的眼，我的心，连座驾也被缠绵，醉在花梦的臂弯里，兜兜转转，一上午出不来。
　　 别处的春花，多为点缀春色而存在，我始终找不到更深的寓意。或许，我被花色迷惑了，停止了思考，我只能致歉那些被我饱览而没有给她一次抒情，而在栖霞，我按捺不住了，趁着花梦未醒，我去唤醒吧。
　　 栖霞的花树特色，很有讲究。绿树夹道，从绿树中闪出一点点紫色，侧眼斜看，是紫荆花束，一串串，那不是火焰，生怕我的眼给了一山山的苹果花一样，紫荆花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来讨我的赞美。的确，紫荆花不是主角，但它并不闹情绪，依然穿起一串串的甜蜜，欢迎我入梦，我觉得像冰糖葫芦，哦，应该是在告诉我，它是被一山山的苹果花先弄甜的。这种布局是否是这样的意思，我的结论是，不然，紫荆花这样招摇，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分得清主角和跑龙套，紫荆花可莫怪我分清主次啊，不然为什么不登山，而在夹道做欢迎的“树群”。是没有资格啊，不结果，怎么可以被推举到山上呢。
　　
　　 二
　　 栖霞春山的花梦之床，很大，它的外延，包括了蓬莱，莱州，牟平，海阳，莱阳……凡是靠近栖霞地界的，都在做着春花的梦，花梦弥漫，一梦无边，这些城乡，无一例外地都在醉着。说百里，只是一个概数，谁会丈量啊。三四个小时，就是没有离开这个花梦，好吧，一同醉，好些年不饮酒了，饮一座座栖霞山酿的苹果花酒，我愿意。我这样说，是真实的，导航好像也醉了，总是记不清路口，跑着跑着就岔道了，跌入一山花海，冲不出去了，又折道返回，妻子说，这“冤枉路”跑得很值。因为这是贪醉，并非老马不识途。
　　 栖霞的花梦到底要绵延到哪里才停下呢？我赶到了栖霞牙山东麓与牟平区接界的桃村，桃村因桃花而得名？错了。我宁愿相信这个名字是想截住不断向东洇漶花梦而起名。当然这是错误的。据说是最早迁居于此的人故乡在桃花坞，为了纪念他们的故乡，这移居之地就叫作了“桃村”。古诗说“桃村遍地无桃花，……桃花坞里旧人家”，桃花随水流，苹果花点亮桃花坞。四月的桃村，一定会让游客产生错觉，应该给它一个准确的名字叫“苹果花村”才合适。
　　 花梦怕扰。好在我在春山之间找到一片很小的空旷地，停车“打尖”，醉一场花梦。花是纯粹的几乎一色的苹果花，这是点亮春山的气势。我在内蒙古的敖汉旗，看到的山是梯田，那些梯田是上帝摁下的手指纹，而在栖霞的春山中，看到的是给那些手指纹落下了“花款”，写上了归属，归属于苹果花，层层叠叠的，生怕杂色，即使有桃红李紫，都被遮蔽，可能桃李已经泄气了，赛不过苹果花，只能偃旗息鼓，把主场交给了恣肆汪洋的苹果花。杂花缤纷的时光过去，一色的苹果花出场，谦，让，避，退，可能都是最好最美的花态。只是我觉得委屈了桃李梨樱，或许，它们喜欢站在城市的街道两边点亮城市，缠绵着人们渴望多彩的眼眸吧。
　　 大多数春花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耐不住绿叶的陪衬，或许觉得多余，叶子还在枝节处鼓起绿意的时候，花儿就争先出场亮相。就像我看古戏，还是喜欢锣鼓点如雨声一般骤急，花儿再出场，才够氛围。想想，桃花，梨花，李花，紫薇花，紫藤花……都是急性子的花，好像不喜欢做梦，耐不住春光的轻唤，就开了，也不等绿意的酝酿，佩服它们迎春的速度和态度，但略显仓促，还是有遗憾。苹果花则不然，它要铺排一个阵势，是大布局，是狂野的性子，是不与之小打小闹，是蓄足了能量才勃发。绿蝶一样的小叶子，翩翩轻舞，生怕舞姿太狂放而抢占了苹果花的气场，苹果花不辜负绿意的酝酿，和绿蝶一起缠绵起来，醉起来。一直看，我会被看傻了，也怕入了苹果花的春梦，一起做，忘记了赶路。所以必须用比喻，和苹果花一起跌入花梦。天晴朗，日闪光，栖霞的霞光还未垂临，一山山就落满了繁星，星星也忘记了赶路，星星不是沉在银河的吗？怎么为何也喜欢爬山呢？星星一点儿懒，卧于春山不再动。哦，春山是花梦的床，起伏着，如摇篮般地荡悠着，春梦不醒，梦境更缤纷。大白天，苹果花的纯白，往往会被日光同化了花色，不会觉得灿烂，其实，这种担心是错误的，每一缕光碰到苹果花，都会射出光线，数不清的光线，构成了繁星浩瀚的场景，春山醉在花梦中，那些绿蝶也忘记飞往别处，有点懒惰，守着一树的苹果花，不离不弃，缠绵着，生怕一山山的壮观被绿蝶舞乱了阵脚，这是专一的结果。如果飞去，寄居在颜色缤纷的花上，是不是叫“沾花”的光呢？在胶东半岛的田野山坡，哪里没有苹果花开，而唯独栖霞的这般壮观。这要感谢栖霞人对苹果缠绵多情，我小时候就听到“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的说法，多少年了，这两个品牌还经久不衰，烟台的苹果，就具指归属烟台市的栖霞独享盛誉，别的地方，都无法取代。这里的农人，一代代，钟情苹果树，滋养着，不断培植新树种，不断用苹果树占领一座座山，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么缠绵的样子。竹子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苹果树，是给春山披上纯色的衣装，华丽而不妖冶，清纯而不炫耀，将一座座春山嫁到人们的眼中。
　　
　　 三
　　 我不能不来一个插曲。在栖霞城里，遇到一位和荣成（我的家乡）有缘的同龄人，我们在公园步道的石凳坐下闲聊，主题没离开栖霞的苹果。他说，栖霞人也有危机感，又感到自豪。陕西富平苹果，近年声名鹊起，大有和栖霞苹果一拼的架势。他又很兴奋，说道，甜甜的梦做到了秦岭去，将来成了“西富平东栖霞”的格局，这才有“中国梦”的特色和气势。梦也要气势？我心中在推敲，这梦做得不是酣睡，不是在一张席梦思上，怎么不是气势，我赞同地点着头。梦有不同的格局，有人喜欢做个轻盈如飞的桃花梦，有人喜欢梦里来点梨花带雨，不能说不妥，但梦太浅了。白居易曾吟：“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有觅处，梦飞梦舞，只要我们迈开脚步去追梦，就能找到花的梦。花梦沉，花梦又醒来，沉沉醒醒，醒如星星眼，沉也如星星眠。
　　 钻进梦里吧。小时候，我也钻进梦里过，趁着看苹果园的大爷昏睡的时候，摘过几个青涩的苹果，但我敢保证，从未调皮地摘掉苹果花的梦。至今记得，苹果很酸的时候，大爷逼我吃下，真吃了。他说，秋天分苹果，给你家的少几个，你家的苹果已经被你吃了三个了。我也爱做梦，曾经就有梦中的苹果花，还有那个大爷。爱一朵花，爱一个果，总会生出故事，现在想想，我老家的苹果园太小了，最好让大爷看不住，让他在某棵苹果树下打盹。大爷的教育犹在耳，我懂得爱花了，更爱这满山的花梦，不能打扰。
　　 大爷是看不了一座座春山花梦的，我不怕了。我在春山前用过去的故事调皮一下。已经有蜂蝶舞在花梦上，花梦呻吟呢喃，可能听得见嗡嗡嘤嘤，就是不愿醒，在矜持着，蜂蝶不恼。蜂蝶也追我，可能是我的肩膀染了苹果花的香，沾了花梦的光。时光里所得，有时候难料，可能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吧。大小的格局我都有了，一山山的银白闪光，一树的纷纷扬扬。坐在树下，花梦不落，肩膀空了，我怎么擎得起花梦的重量呢？所以，人生有梦，尚需为梦支撑起自己的身躯，耸耸自己的肩膀，准备承重。苹果树，虬枝承重，年年此时承着花梦，春山不老，花梦就要开得缤纷灿烂。我在花下，看似不惊不喜，醉了但并未停止思考。赏花的人都懂得，一棵承载着花梦的树不可能摘掉花独自清静，花开如梦，有梦的日子，才是一棵树最美时。再朴素的花梦，开花结果，都是需要付出的过程，支撑不了梦的重量，就会使梦枯萎，凋谢。
　　 看山喜欢嶙峋但不能清瘦，只有春天，栖霞的山才丰腴饱满，苹果花好像铺厚了春山。看人喜欢苗条，看树喜欢花儿缀满一树，从不担心一棵树是否承担得起，也没有人说一树的花太胖了。栖霞的苹果树承担得起果农的希望。这一点我不担心。每一个山的入口或出口，几乎都有一个库房，一个小屋，那是寄存果农梦想的地方，早有果农在准备给苹果套袋的袋子了，他们要用袋子包裹住苹果花的梦，一个袋子，可以让风雨知道轻重，让虫子绕开花和果的梦。
　　
　　 四
　　 在春山深处，晚霞终于来了，我庆幸这个时间点没有走出去。五彩的霞光，来染栖霞的山，一挂太阳灯笼，悬挂在山，每一座山都挂着，我觉得栖霞拥有无数个太阳红灯笼。云彩低垂，吻着春山，吻着苹果花。夕阳和晚霞，总是唱着伤感的歌，说什么只是“近黄昏”。栖霞的苹果，之所以蜚声中外，应该也有霞光的功德吧。洁白的花，居然长出红红的苹果，不是霞光使然，我无法找到变色的原因。夜色渐渐四合，霞光收束，放眼群山，好像一条驼队，送走了晚霞；好像一个闸门，突然关闭了五彩；好像一尊卧佛，山上已经披上了红锦……无拘的想象，一股脑给了酿制花梦的栖霞山。
　　 我真实地看到，栖霞的霞光改写了春山的黄昏。苹果花也有着迷人的舞蹈，舞在柔情的霞光里。那些远观小如米粒的苹果花，就像仙女闪着迷离的眼睛，说不清，小花就是碎碎念，念着春光的好，除了花和霞，春山静阒无声，沉入梦境吧，我不能打扰。
　　 其实，我是无法走出栖霞苹果的诗意的。
　　 我穿巷钻屋，看遍“牟氏庄园”，从东门走出，就被庄园东北角的山吸住了眼球。那里是栖霞“霞光路”的北首，那里是栖霞的“苹果公园”，也是一座山，山名“风彩山”，山巅雕塑着大苹果，苹果之下是一山的苹果树，花梦在城中柔和地开。这里，再次给我证明了花梦如何变成苹果的逻辑。春风着彩，花儿孕育，苹果将彩色吞进果瓤。栖霞的山最有光，栖霞的风能着彩。信然。留住最美的色彩，栖光彩于山城，我也找到了栖霞名字的由来。
　　 “牟氏庄园”留足半天，出来又被外围的“苹果庄园”拦住了脚步。这里没有苹果花的梦，但所有的产品都带着栖霞苹果的印记，无法历数多少种，花梦在这里着床了，那些产品就是苹果花的蝶变。买下“冻干苹果”和“苹果花切”各一包，权当零食。尝一口，便爱上了，妻子转回去，各来10包，两个箱子。冻干苹果是瓣儿状，仿若肥肥的花瓣，逃不出花的梦境，我感叹。真的有点像华为的商标，只是颜色不同而已。那花切，是横着切成的薄片，蜷曲如花，缱绻多情，甘味十分。还是花的梦，梦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我也认得出啊。我觉得，花梦缠绵的春山还是被我收入囊中了，回家打开，倒在桌上，栖霞的春山就陈列在我的眼前，花梦切近，我可伸手抚弄花姿，我还可细闻花甜。
　　 不虚此行，带回一春山，留住了花的梦。缠绵不醒，此春花梦长。
　　
　　 2024年5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