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牛年。离年底虽然还有三个多月，但已徘徊全省“千年老二”的A县统计局，就已早早地盘算起牛年GDP的数据了。
　　 这是因为新来的县委书记张振东和县长唐朝阳，在年初全县经济振兴动员大会上提出了：牛年要拿出牛气冲天的干劲，不能甘心于“千年老二”的排名，争取挟牛年之气，勇于向全省县域经济的头名冲刺的口号。
　　 临到大会最后几分钟，县委书记张振东，忍不住激动地从主席座上站起来，对台下全体与会者们大声一吼：“全体起立！”
　　 话音刚落，开始时台下的与会者们还有点不明所以，等缓过神来，才知道是要宣誓般地表态了，这关系到对新的县委县府班子工作要求的态度问题。
　　 于是县委大会堂里哗啦啦地全体起立，张振东接着亮开高分贝的嗓门：“在场的全体同志，有没有力争全省第一的决心？”
　　 台下所有人像阅兵式的响亮回答：“有！”
　　 “有没有赶超全省第一的信心？”
　　 此时，一个个更加精神抖擞，有的还揑紧右拳举在脑右边，像战场前线宣誓般地，发出的声音快要把整个会堂的天花板震塌了一样：“有！”
　　 这时，坐在张振东旁边的县长唐朝阳，再也按捺不住深受感染的激动心情。心想，若争得第一，这“军功章”里也会有他的一半。再说，张书记如此声嘶力竭地卖力鼓劲，作为县长，也不能旁若无事地当吃瓜客，连忙站起来，乘着被张振东鼓动起来的群情，顺着这股力争第一的气势，旗帜鲜明地凑近话筒：“我已看到了我县为争第一的精神风貌，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作为张书记的搭档，还要在张书记的基础上，再补问大家一句，有没有办法？”
　　 这时台下除了齐声喊了一句同样震天响的“有”外，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言地议论了开来：有说要加大招商引资力度的，有说要加大科技创新投入的，还有说要放水养鱼扩大政策优惠的，更有人说要大力引进高端人才的……最后大家似乎形成了一个共识：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办法总比困难多！
　　 A县地理上紧挨省城，改革开放后，几任县委县府班子，为招商引资、金融支持、园区规划、产业布局、政策配套、市政建设等，一步一个脚印地按每5年一个发展规划推进，取得不斐的成绩。虽然始终处于全省县域经济总量老二的位置，比上多年排名第一的B县虽显不足，但比下落后于A县还有的几十个县还是绰绰有余的。每年全省经济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上，虽不及第一名的B县那么风光，但上台领奖时，镁光灯也没全投射在B县领导的身上，A县领导也还算光彩照人，要是比起多年来总敬陪末座的C县，不用说，那就不知好了多少。
　　 说起这么多年总是敬陪全省各县末座的C县，是令省领导最为头痛的问题，为扭转C县长期的落后面貌，曾走马灯式的不知换了多少领导，其中也不乏所谓的“能人”，但也难有大的起色。在人们的记忆中，吃过“大跃进”和“放卫星”苦头的老书记，却很从容淡定，在GDP数据上一是一，二是二，哪怕经济略有增长，宁愿藏着一点，以防来年若有不测，也从不“掺水”。全县经济虽然还有不少困难，但靠着每年财政转移划拨的“扶贫款”，总能安度时日。
　　 当比C县好不到哪去的邻近D县统计部门，将每家每户养的鸡鸭鹅羊猪，小的算成大的，瘦的当作肥的，没生蛋的鸡鸭鹅，当作已生蛋的，对还长在田里的苗苗，虽还不知收成到底多少，却均按高产折算，一报上去，竟出乎意料地摘掉了戴在D县头上多年的“贫困县”帽子。
　　 刚上任县长第一年，就领导D县人民“脱贫”的张振东，一时间成为全省的新闻人物，被大小媒体纷纷报道，成为全省家喻户晓的脱贫能人。
　　 D县领导班子高高兴兴地将“脱贫先进县”的匾牌捧回来了，还大张旗鼓地开了一个庆祝大会。
　　 没想到的是，庆祝会的锣鼓刚一停歇，就接到省扶贫办的一纸通知，告知今年对D县的扶贫款减少了一半。过惯了长期依赖“扶贫款”接济的D县财政局，任其怎么精打细算，县里的财政状况总是捉襟见肘，日子过得还没倒数第一的C县滋润，渐渐地县委县府大院里私下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对捧回的匾牌也嗤之以鼻，这时人们对刚刚实现的“脱贫”，从喜悦转变成为忧虑。由于张振东在GDP数据上，还说不上大量“灌水”，如同菜场上卖菜的，只是为了卖相好看，在菜叶上洒了些许水珠，但从不夸大其词的D县人民，还是实事求是地给他起了一个“张洒水”的雅号。
　　 C县“脱贫”后，张振东因“脱贫”有功，上调到市经贸委，当上了经贸委主任，财政上提襟见肘的苦日子，留给了倒霉的下一届C县党政班子。
　　 张振东聪明能干，也很有点子，有智多星的美誉。他从一个小科员，一步一个台阶地登上市经贸委主任的位子，仅仅用了不足十年时间。他深知他的这次工作岗位变动，是为下一次职务的升迁做铺垫历练，委主任岗位虽然行政级别不变，但这不过是下一个更高台阶的过渡。
　　 果不其然，在市经贸委主任的宝座上还未坐热，作为省委组织部有计划着意培养的对象张振东，被市委推荐到了中央党校学习。对于这一组织上给予的栽培机会，他特别珍惜。由于在基层县政府好几个部门工作多年，对年终要上报的GDP统计数据颇有钻研，所以对中央党校的统计专修班课程特别上心，尤其是对统计方法中的“口径”一词，觉得很有学问，且对“误差”的弹性也特别感兴趣，觉得很有物理学意义上“测不准”的科学原理，对“修正”一词在统计学上的运用，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在中央党校培训期间，他有缘结识了成为同期同班同学的本省统计局李源副局长，更和亲自授课的国家统计局学术权威章成博士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友。除了平时认真听课，做好笔记外，对章博士举例的全国各地GDP排名的产生过程，从统计口径、统计误差、数据修正等技术性操作牢记于心，特别是对服务业GDP的项目，在进行东西方国家对比中，学到了不少他闻所未闻的“诀窍”。
　　 很快为时半年的中央党校统计专修班培训结业了，临别前的晚上，为表达谢意，由张振东做东，邀请章成博士和李源副局长，在北京某饭店小酌，酒过三巡，章成博士说起了改革开放初期全国百强县排名的过往故事：那时国家统计局的门槛，被来自全国各县的领导踏破了，都来打听全国几个经济强县上报的数字，有的一改再改，结果被截止时间最后上报的那个县摘得桂冠，被称为“华夏第一县”。之后便又诞生了什么“神州第一郊”，那些紧挨中心城市的县，随着大规模的造城运动，被城市扩容兼并后，又冒出了个“中华第一区”等等。
　　 李源副局长也已在省统计局工作多年，亲身经历了多年强市强县强区甚至强镇的统计排名过程，这时他也颇有感慨：“说实话，在基层做领导也不容易，我国的区域经济竞争压力很大，先进的地方都力争上游，大家都要政绩嘛。但也呈现两极分化态势，落后的地方，特别是贫困地区，脱贫后就减少了扶贫款，有的地方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在上报GDP数据时，每年增长那么一丁点，说起来也在增长，总比不增长或倒退要强，就是要保住在他们看来那是一棵摇钱树的‘贫困县’的帽子。”
　　 章成博士说：“李源局长说得对，现在我们以GDP总量论英雄的做法，也产生了一些错误导向，有的欠发达城市，为了在GDP总量上，在短期内实现赶超，喊出了跳跃式发展的口号，明明知道按常规不可能实现，便挖空心思地规划超大型中心城市的脑筋，把周边的好几个县划入所谓的中心城市管辖，把原本独立统计的各县GDP数据，划归中心城市统计，从而实现了超常规跳跃式发展。”
　　 章成博士接着说：“这实际上不是跳跃式发展，严格地讲，这叫跳跃式并表。是将碗里的倒进了锅里，真正的增量其实没有这么多。”
　　 李源副局长接着章成博士的话茬：“有的地方在说不清楚的服务业GDP上也大做文章，连一场爱国卫生运动也能把全县人民新增的洗澡理发需求拨高出不少GDP来。”
　　 “更为令人憎恶的是，有的县镇都有开票公司，并把这称之为‘开票洼地。’其实就是把其他地区发生的有关地税收入3％业务税率，利用本地开票让税两个点，只收1%的税差优惠政策，把票开在自己的乡镇，尽管本乡镇地税所得只有100万元，但将其他地区创造的上亿元的GDP占为己有，还创造出了一个新名词一一开票收入。”
　　 章成博士和李源副局长毕竟在统计岗位上这么多年，对全国各地五花八门的GDP的产生见多识广，越说越让张振东觉得“办法总比困难多”。
　　 三位小酌的，就数张振东年龄最小，行政级别最低，席间除了给老师章成博士和省统计局领导李源副局长不停敬酒外，就是洗耳恭听，还不停地一口一个：“承蒙二位领导多多赐教，使我小张受益匪浅，我小张从基层做起，刚到市经贸委时间不长，还请多多关照……”
　　 两位领导看张振东这么谦虚，觉得他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便说：“张主任，真正的成绩，其实都是像你这样的基层领导干出来的。你年轻有为，好好干，前途无量，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要你开个口，你也是有名的脱贫能人嘛，说不定啥时候就会成为赶超先进的能人呢。”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何足挂齿，惭愧，惭愧。”
　　 第二天，张振东回到市里上班，就赶上市委市府组织的经济工作研讨会，其中一项有关GDP统计口径的议程，市委魏书记和市府沙市长十分重视，统计局长汇报完今年的统计方法和口径等设想后，魏书记对张振东说：“张主任，你刚从北京统计专修班学习回来，看看目前上面有没有新的统计思路和方向？”
　　 张振动一听市领导点名要他汇报学习心得，正好借此机会露一手：“首先感谢市领导安排我去北京学习的难得机会，既然谈到GDP的统计标准、方法和口径，我就借此机会向各位领导和同仁汇报一下……”他从改革开放初期的百强县排名说起，又分门别类地从统计数据口径不同出发，拓展到五花八门的什么财政百强县、GDP百强县、工业百强县、服务业百强县、上市公司十强县、高新产业十强县等等，说得市领导和各部委办局的与会者们频频点头，特别是他说的GDP总量大，不代表财税总量大；他还说某些经济小县，还跻身全国文明卫生十强县行列呢。文化局的局长说，据我所知，在我国某一个穷得出名的小县，居然荣登全国文化强县之首的宝座……反正全国2000多个县，各有禀赋，这个不行，那个也不咋样，但总有某些方面出人头地的。有的甚至于说，民间还评出了什么“麻将之乡、”“掼蛋热土”呢。
　　 魏书记一看大家思维一扩散开来，再说下去肯定会把小市场说成“商品世界”，把小小的工业园区说成是“宇宙工厂”，把会议的主题给扯偏了，赶忙刹车：“人家江苏Y县，倒是真正的教授之乡。麻将、掼蛋之类的就没什么好追捧的了，那不仅是掼蛋，简直就是扯淡。今天会议就到此为止，散会！请沙市长和张振动主任留步。”
　　 众人离开会场后，魏书记把沙市长和张振东请到自己的小会客厅：“张主任，看来你这次在北京学习没有白学，我听后感觉统计学，特别是GDP统计方法和口径有很多科学标准，打开了我的思路，你能不能说说这林林总总的强县，哪些最为重要？是上面最重视的？”
　　 张振东毫不犹豫地说：“我认为目前上面最重视的还是GDP，也就是经济总量。但我的老师章成博士说，那些撤县并市，将碗里的统统倒进一个大锅里的并表式统计，并不可取，不能说明GDP的增量。像江苏W市，仅占全国万分之五的土地，千分之五点三的人口，却创造了全国1.22％的经济总量，只不过是一个区区地级市，虽然地域面积不大，人口总量也不算太多，没有那么多县可供合并，总量上难有大的突破，但W市搞出来个人均GDP全国第一，连北上广深也被小小的地级市W市甩在身后。”
　　 魏书记听后颇有感慨，认为要向广东和江苏学习，经济转型时不我待，然后对沙市长和张振东说：“我们为官一任，既要为我市的经济长期发展做好规划，也要为我市经济的当下突破着想，卸任后本市的老百姓也会对我们自有公论，也要对得起全市人民对我们寄予的厚望。”
　　 这时魏书记想起了几年前他在另一个市当市长时的往事：该市辖下的B县，是多年全省GDP总量第一，县委书记和县长风光无限，渐渐地不把他这个现官魏市长放在眼里，有几次市里召开的重要会议都缺席，叫了不做主的县委副书记和副县长来，说是北京和省里有重要的部门领导要来，眼睛开始朝中央和省里巴望，大有功高盖市之势。
　　 对此，魏书记至今心里仍感到有些不怎么如意，一直想打压一下他们的傲气，后来他又从那个市调到现在这个市当书记，从那个市的现官变成了这个市的不管。
　　 不过，这时他又把A、B两县的GDP做了一个对比：B县虽然是全省GDP第一，但A县这个全省“千年老二”跟B县比差距也不大，可以说追得很紧，去年也就二十几个亿的来去，还不属于那种看不到B县尾灯的遥不可及，若有一个加速度，赶超B县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张振东当D县县长时，一年时间就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要是让他到A县当书记，说不定他努力一下，再采用不同的统计口径，就能超过B县呢，这样既能教训一下B县领导，让他们有点嚣张的气焰收敛一点，也能让我市做出一些令人刮目相看的政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