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承】难舍枪情(散文)
男孩子的秉性都差不多,我十来岁,就特别喜欢枪械。木头枪玩得不过瘾,就到姐夫家玩真家伙。在姐夫那里,轻机枪、冲锋枪、全自动、半自动步枪应有尽有,有时民兵训练,还会配备掷弹筒,这些都成了我的“玩具”。听着有些吓人,但都是真事,荒谬的年代总会出一些新奇的事。也许,就是这样与枪零距离的接触,令我一生都对枪怀着深深的情感。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家所在的河北北部坝上高原农村,因为偏僻,政治运动的火药味比别的地方小得多。我们这个地区处于与苏联盟国蒙古国接壤的地区,自然成了首都的北大门,除了抓革命促生产外,另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备战。备战备荒比文化革命似乎还要重要,村里的墙上刷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等大字标语,家家户户都挖了地道。隔三差五民兵就会拉出去进行野营训练,三天两头就有部队从村边的公路上通过,整个地区都笼罩在战争的气氛中。
当时有一句口号叫“全民皆兵”,民兵组织体制十分完备健全。我们村人口少,建立有民兵连,退伍军人担任民兵连长。18岁以上,35岁以下的民兵称为“基干民兵”,每个人都配发携带武器。训练执勤时随身携带,离开村庄外出时,交由专人管理。我的姐夫就是民兵连专门管理武器的,被叫作“枪械管理员”。
姐夫家有一间闲房,腾出来作为村里的枪库。正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西墙上贴着毛主席语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各种枪支都靠西墙立放着。民兵训练结束后,就把武器交到这里,由姐夫统一保管。“枪械管理员”除了保管枪械,还要负责检查枪械和保养枪械。记得每到阴天下雨,姐夫就会找几个人来,保养擦拭枪械。当时擦枪的工作量很大,民兵们除了训练后擦拭自己的配枪外,平时枪支保养都不愿意去,这就成了姐夫的劳动负担。我每次到来,姐夫都让我帮他擦枪,双方各得其所,姐夫有了劳动帮手,我则通过帮他擦枪获得了随便玩枪的机会。
当时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娱乐玩耍的项目,受社会环境和战斗电影的影响,到了晚上,最钟情的游戏就是玩打仗,十几个孩子用抓阄的方法,分成国军和解放军两部分,自己制作了木头手榴弹,木头手枪,还有可以打火柴的链条铁丝手枪,然后设计出情节,最后“解放军”把“国军”消灭。有一次我抓阄抓得了解放军,便跑到姐夫家拿出了一支冲锋枪,让小朋友们赞叹不已,自然而然推选我当了解放军的“司令”,率领大家把“国军”一举歼灭。没想到,第二天姐夫就知道我把枪拿出去当玩具玩了,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还在门上加了一把锁,不准我再单独踏进这房门一步。
姐夫管理的枪支虽然多,但都是长枪,没有手枪。当时规定,民兵营长以上干部才配发短枪,并且官越大,配备的手枪越小。所以在我幼小的脑子里就留下了带短枪的人是当官的概念。我们村有一位在县法院工作,是个一般干部,但每次回来都挎着一把包了红布的短枪,村里的人说是一把“狗牌撸子”,其实是一把“五四式”。所以,我们就把他当作是一名大干部。
接触的枪械多了,多少也就懂得了一些枪支弹药的知识,诸如标尺、标高、风向、风速、三点一线、闭气击发等等。那时枪支管理虽然很松,但子弹管理比较严格,枪支归村里管,子弹归公社武装干事管,非实训打靶村里是见不着子弹的。所以,在姐夫的枪库里玩过不少枪,却没有打过一次实弹,都是用嘴“啪”“叭呴”般的过过瘾。
第一次实弹打靶是上初中的那一年,学校组织的“学工、学农、学军”活动中进行实弹训练。记得讲解射击要领和注意事项的是公社的特派员(全称是公安局驻公社治安特派员),讲完后,就五人一组来到掩体前。一个掩体旁边有一名民兵负责指导装弹、射击,射击完毕后,还要负责验枪,并把射击完毕的学生送回队伍内。当我来到掩体前,那位民兵大哥对我说:“别害怕,你看看小兵张嘎,比你还小,枪打得多好,你就把靶子当作是来侵略咱们的老毛子就行。”当我顺利的把三发子弹压入枪膛后,他说:“嘿,还小看你了,看来你还挺在行。”五十米的距离,三发子弹,第一次实弹射击打了十九环,第一枪打飞脱靶,第二枪九环,第三枪十环。虽然总环数不高,但我是少有的几个打出十环成绩的学生,受到了特派员和老师的表扬。这记忆虽已过去了五十年,但至今还十分清晰。
这次打靶后,我对枪不但有了新的认识,更有一种特殊的心理偏爱。扣击扳机后枪托的震动,通过脸部骨骼和肌肉传导的枪声,还有淡淡的火药气味以及子弹着落点溅起的尘土,听觉、视觉、味觉和感觉,都那样的有魅力。这大约和当时接受的教育有关系。比如这“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宣传,经常放映的战斗影片的熏陶,以及学校关于准备打仗的教育。每一个男孩子都对枪充满了感情,看到小兵张嘎把枪藏到老鸦窝里,就有一种拥有一支手枪的冲动。
人的一生总是丰富多彩的,未曾想到二十年后,我被分配到工厂保卫科工作,成为企业公安战线的一员。报到不久,科里就给我配备了一支编号尾号为6421的“五四式”手枪和20发子弹,随枪还配备了河北省公安厅核发的《持枪证》。配枪的那一天,科长专门对我进行了持枪注意事项教育,并给了一本关于公安干警使用枪支和警械、警具的规定,让我一定要熟记。他特别强调了“不得丢失、不得外借,防止被抢,遇有需要开枪的警情,必须先鸣枪示警”。他说:“丢枪和外借是大事,一旦发生,处分就轻不了,千万小心。”
原来对拥有手枪的向往变成了现实后,不但没有兴奋起来,反而有了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源于持枪的使命和法律约束。一个人一旦手里有了枪,他就背负起了国家专政的责任,这种责任不是每个公民所拥有的那种普通的劳动责任,而是一种正义战胜邪恶,法律战胜犯罪,人民战胜敌人的责任。枪声响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坏人倒下,就意味着有好人得以保护。
这支枪我整整带了两年,但只使用过一次,在抓捕一名强奸犯的时候鸣枪两响。当时我距离前面奔跑的嫌疑犯不足二十米,鸣枪后,完全可以开枪打住他的腿,但第二响的子弹终究还是打向了天空。电影电视剧里的枪战剧都过分的艺术夸张,绝大部分镜头不符合实际情况。在实际生活中,持枪人用枪极其慎重,开枪前思想斗争也是非常激烈的,要快速评估开枪的必要性、合法性,准确判断周边环境,不能误伤群众,还要防止子弹弹跳形成的二次伤害,更重要的是,要对嫌疑人负责,不能轻易伤害嫌疑人。那名嫌疑犯在我的枪声中钻进玉米地逃脱了,我本以为科长要批评我,未料到回去汇报后,科长说:“鸣枪吓唬吓唬,吓唬住更好,吓唬不住跑了就跑了,慢慢再抓。你做得很对!”
调离保卫科之后,枪交回去了,但与枪的接触没有减少。科里进行实弹训练的时候总是邀请我一起参加。后来公安局建立了自己专门的现代化射击训练场,也被邀请参加了几次,不过这里训练用枪都是“五四”和“六四”手枪,长枪的实弹训练还是在野外的打靶场。
大约是2015年元旦前夕,公司派我带队到中蒙边境线的边防军某团某营慰问驻守在边防线上的新时期“最可爱的人”,开展“军民共建”活动。得知我们要来,团里派出一名副参谋长来到某营住地,与营长和教导员一起安排了简单而热烈的欢迎仪式,干部和战士代表与我们一起召开了座谈会,我们慰问小组为营房安装了彩电和信号放大器,之后营长亲自陪同我们参观了边境哨卡,让我们切身体会了冰天雪地中边防战士的军人情怀。
回到驻地后,营长说,部队条件还非常艰苦,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来慰问的同志们。让战士在山根下设立了一个临时射击场,请我们体验一下在冰天雪地里打靶的感受。说冰天雪地一点也不夸张,这里元旦前后的平均气温都在零下20度以下,晚上最低气温零下40度是常事,整个山野白雪皑皑,大风起处,风雪连天,气候极为恶劣。
这样的安排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来到临时靶场才知道,靶场设在一条山沟里,射击位子在沟西,沟东的山坡上摆了几十个酒瓶子作为靶子。距离大约一百五十米。战士们安排了全自动步枪和冲锋枪两种武器,搬来了两箱子弹。打靶开始,一名皮肤黢黑,脸部有明显爆皮的战士让我们列队站好,以军人的姿态和声音讲解了射击要领、注意事项,并询问我们有无射击经验,当得知我们都有军训的经历,也有打靶的经历后,他才下令开始射击。
那天,我打了两个冲锋枪点射,十个步枪单发。我们穿着厚厚的防寒服,以卧式的姿势趴在地上,刚打完冲锋枪,整个肚子和腿就都冻透了,只好站起来以跪姿和立姿击发步枪。步枪打到一半的时候,手已经冻得麻木起来,眼睛被寒风吹得直流泪,几乎看不清目标,两个点射只打碎了两个瓶子,十个单发无一命中。
下山返回的时候,我和同行的人员一起议论这次慰问之行,大家都感慨不已。这些边防战士无愧于人民子弟兵的称号,他们肩负着祖国的安全,人民的幸福,但他们的付出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我们普通老百姓,看到的往往是他们阅兵时的威武,穿着崭新军装时的潇洒和英俊,但不知道他们在岗位上的艰辛付出。战士们黢黑的皮肤,爆皮的脸庞,都是高原强烈日照和冻伤交叠造成的,这种颜色,已经刻在了每一个边防战士的肌肉深处,这辈子再也不会恢复原有的色彩,但他们无怨无悔。我们普通人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坚持不了半个小时,打不完一梭子子弹,而这些战士们却要长年累月坚守在这里,并完成一项项艰巨的守边护国重任,这样的情怀应为每一个国人尊重和爱戴。
边境线上的铁丝网,孤零零的水泥钢筋浇筑的冰冷的哨位,战士黢黑的冻晒脱皮的脸庞,凛冽朔风中的酒瓶靶子,还有能够让对面外国哨兵听得清清楚楚的清脆枪声……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地刻印在脑海,至今记忆犹新,思绪万千。
202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