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堪称“石艺”的民居经典(散文)
一
山东栖霞的“牟氏庄园”,有着“中国民间故宫”的美誉。庄园建设历时300余年,至第十四代孙牟墨林,(18世纪中叶)方为大成。
它是用石头垒起的建筑瑰宝,是庄园的不老化石,耕读文化的教材,民俗文化之大成。仅凭这些,就足以让我们为之瞩目。
北方的庄园民居建筑,不同于南方的砖木结构,而是大量以石头为材料,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说,最初的建筑是石头的史诗。可以说,从击石取火到以石筑屋,这是我们先祖走过的石头新生的文明路程;从石木时代到“秦砖汉瓦”,石头在建筑文明中,起着开启崭新建筑时代的作用。牟氏庄园,堪称民居经典,那些石料,如今看来,仿佛是“石艺”,令人赞叹。或者可称“第二石艺”。仲春四月,我以欣赏石艺的眼光,前往观瞻。抓住这个主题,可能有点偏,但我有理由。
我年轻时,曾以瓦匠手艺谋生,虽时长有限,还是略有一点石头功夫的。尽管在这样的“石艺”面前,我显得知识不足,但兴趣驱使,我力求详细解读庄园的民居石艺,留住最古老的石艺文化。石头文化在我的审美情趣之中,我难以放弃心中对石艺的崇拜和专情。
我始终认为,石头是有着灵魂的,尽管它本身难以表达,但工匠的力量,完全可以去粗求精,用石头研磨、打制、筑垒,塑造出石头的灵魂。塑造,这个词,从规模上说,雕塑家不能独占,应该属于建筑工匠。石头,形状各异,巨微不同,但在一堵墙,一座屋,一个摆件上,构件上,石头会给我们带来不同凡响的艺术审美。我就常常带着赏石的眼光,驻足石头建筑之前,解读石头的语言,寻找石头的灵性,触摸石头的魂魄。走进牟氏庄园,站在园前空旷的场地,我的目光就盯住了石墙、石路,还有用石头打制的各种石器——碓臼,碾盘,石碾,石井,石碑,石阶,石缸,石棋,石坛,石槽,石花盆,“石书”……那些古老的家什,无一不和石头发生关系。谁会说石头很硬,石头可是以最柔软的姿态走进人们的生活,创造着生活的文明。
二
挑两样说说石头的生命变迁吧。一个圆饼状的石碾,好像还在碾盘上旋转,青石上流动着白色的石线,仿佛是在告诉我,这是石头流淌的河,生活如河,河水流动,带动了生活的旋律。在我老家,石碾多是圆柱形,而这个石碾,是可以飞转的饼的模样,这样的设计,是否是从饮食中得到启迪,是一种饮食崇拜?我觉得象征意义已经远大于使用价值了。
那个碾盘,并非是一块巨石打圆而成,数块青色的花岗岩,就像花瓣一样,拼接成花瓣形,仿佛是一个硕大的牡丹花,开在庄园的前面。日子,是一块块组成的,又要拆开来,一天一天地过,就像牡丹花瓣,始终是绽开美好的样子。无论贫富,绕着这碾盘转一圈,应该都会参悟出生活的本来意义。世上哪有花开不败的事,但这台碾盘,就是打破了这样的咒语,给了生活最生动的解说。好的旅游,就是要去寻找热爱生活的热情。
有意思的是,在庄园前空地上,有一组以方形墨石刻凿的书本,或散置,或打开,拼成一组“石书”图案,有“史记”、“汉书”,也有四大名著,更有但丁的“神曲”,还有刻着外文的书名,我不懂。显然,这是重建景区的人的作品,我觉得一点也没有脱离于牟氏庄园的“耕读”主题。显示了耕读文化的开放性,如今的中国,包容了世界,读懂庄园,读懂中国,更要懂得世界。石头啊,蹦出几个字,胜过一部书,这些思想的传达,让我们获得了深刻的认知。创建者,用几块石头,表达着他们的创作思想,使庄园的耕读意义有了外延和内涵的改变。我很欣赏这组石书,甚至想俯身翻阅几页,听听翻书的声音。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但牟氏家族却富了十几代,当然,除了他们的家底,而能够不衰的就是耕读,耕为固本,读为取仕,如今的耕读境界,有着意义的传承,更有拓展。农事为养,读书求进。或者可以这样说,牟氏庄园的最大保存意义就是“耕读”两个字,它告诫我们,富裕和改变人生的途径,只有这一条。
不同于南国水乡街巷铺设的青石板路,那种石材,形制稍大,随形就势,可以很快完成,从街巷一端就可以静听踏响青石板路的诗韵词谱。牟氏庄园内部的单元住宅间,是长长的“拳石”路,包括院面步行院道,皆是碎石拼成。这些石料,有的可能来自建房的废料,有的是河中捡拾而来的鹅卵石。以房屋墙壁为“画框”,石头镶嵌其中,立刻就规矩起来,却又是那么鲜活,仿佛是一幅画的一个线条,一滴墨迹。路面上以各色各样的石头,拼接成花卉和钱币的图案,这是一种文化审美,花在行者脚下,脚下有路也生财。这样的寓意,我想,不应该完全出自主人,一定是那些手艺人的创造,尽管这座庄园的冠名为“牟氏”,但真正创造道路文化的可是那些双手沾满污垢灰土的劳动者。他们蹲踞着,佝偻着腰身,挥着汗水,将一块块不成器的石头,摆在了合适的位置,构成了一条载风承雨的幽径。金钱属于权势,而艺术从来就是劳动创造的。别说那些手艺人就是为了谋生,是主人建设的工具,他们是懂得建筑艺术的石头艺术家。再普通的一块石头,再顽劣的石头模样,在劳动者手中,就有了相逢知音的感觉,知音,并非是地位和能力的对等,往往在一方先有了发现的眼光,即便是在有些人的眼中被视为废物,也会在知音的心中有了和鸣与共振。这是中国文化的内涵,就像康熙年间的相国长子纳兰性德,遇见寒儒顾贞观,相见恨晚。一方懂得,要比双方齐名而成知音更可贵。彼此懂得,太难,俞伯牙与钟子期,这样的知音,可遇而难求。
举目可见“牟氏”红灯笼垂在屋檐下,小巷的各色石头,就像灯笼撒下的各色光斑,碎碎点点,这是昔日庄园的辉煌,更是流传至今的情调。艺术是讲究搭配的,石艺,并非完全是石头本身的所谓“漏,瘦,皱,透”,碎石没有一块具有这样的审美价值,但以其紧凑相拥的姿态,突出了一个“巧”字,所以我称是“第二石艺”,巧妙的是彼此之间的关系,那么融洽,那么般配,让人无法说出一句不合适的话。艺术的审美,境界是多重的,我们玩味的是意象,寄予了铺路人的情感,简单的物象,就有了百年还鲜活的诗意。铺路的人,当初可能就是为了完成一件劳务工作,但没有想到,他们给我们的观感是借石抒怀,走在幽幽巷径上,脚下的石头,敲响了生活的歌谣。
牟氏庄园里的石艺历史,不应该冠以牟氏所有,牟氏只能表示石艺存在的一个位置,一个时代的符号而已。
三
庄园屋舍背部的墙壁也是碎石或鹅卵石砌成,是许多摄影所不关注的,我对此发生了兴趣。按牟氏家族的实力,用整块标准的方石一袭到檐,肯定不是问题,但这里有着艺术的考虑。拳头大的石头,镶嵌在青砖圈起的方形里,碎石拼接,各色参差,仿佛开满一墙的花。我觉得这完全是一种“石花”审美,仔细观看,横向有线,纵向“丁”字咬合,一丝不苟,没有灰浆抹缝,完全靠石与石的自然贴近,几百年风雨不侵。我想,这里应该透露着主人对自然的敬畏态度,物尽其用,即使再不成器的石材,也可以上得了墙,成为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我做泥瓦匠砌过这种碎石山墙,靠的是眼力,打眼一块碎石,就能给其一个合适的位置,这是眼力也是心思。这样的活计,接近艺术创作,我的师傅就说过“方寸间有巧心”的话,方寸不乱,碎石有着。
面对用鹅卵石砌成的花墙,更令我惊讶。鹅卵石的特点是“灵顽”,在匠人的眼中,首先是“灵”,这“灵”是要从“顽”中求得。《红楼梦》就是写女娲炼石补天遗下一块顽石未用,而遗弃在青埂峰下,这顽石自经锻炼便通灵性。一部巨著就写这么一个故事。牟氏庄园是否是对这样的故事做了另一个版本的演绎呢?不过,这些石头,据我推测,可能就来自庄园外的白洋河滩,并非女娲所遗,那些工匠带着将顽石变成灵石的理想,才有了这样的石花艺术。各色的河砾石,完全是光滑面向外(另外几面应该是经过打磨处理便于咬合),互相依托,观之,颇似一个个弥勒佛凑在一起,呢喃着岁月沧桑。这些石头,稍加修饰,拼组成了格式花样图案,有的是五瓣梅花,有的是莲花瓣儿散开,十几个莲花瓣儿绽开,让我疑心华为的商标图案,也是受到这样的石花的启发而创作出来的。瓣儿的色泽稍有分别,褐黄青红不一,花瓣适度柔曲,相叠展开,很有正开的动感。求其意象,追其神似,堪称经典。更有鹅卵石自然成花瓶,瓶中插花,卓然盛开。这些石花,有“莲生贵子”的美好寓意,寄予了主人希冀人丁兴旺的愿望。当然,牟氏家族,维系了几百年的繁荣,不是靠这些花啊石头啊,但美好的意念,也是家族意保康平的持久坚持。牟氏庄园也有很多上百年的花树,如牡丹,石榴,丁香,紫藤,墙上“石花”和那些百年老树一样,开着经久不凋的花。高超的工匠技艺,非凡的艺术想象力,真的是令人叹为观止。赏读这些石花,我又生出一些感慨。于无色处见繁花,于无声处听惊雷,从平凡处感受非凡的东西,这是一种人生境界。道家鼻祖老子就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哲学阐述。牟氏庄园的石花,也应该在表达着这样的道家思想吧。这么说,这样的石花墙,何尝不是一页页的经典,是的,石花墙的一侧就是“牟家学堂”,牟氏子弟,第一课是什么,我想,或许这些守近的石花墙,就是他们的第一页课文吧。教育无处不在,这是中华古老的教育智慧。同时,其中不仅要这些抽象的东西,更有一种亲近自然、钟情自然、取之自然、爱护自然的相处之道。
纵观牟氏庄园的石花,未见雕龙石墙物件,没有狮像虎豹之形,也无麒麟等辟邪之身,为何?或许,这些物象,不应该是乡下地主所有,牟氏有所敬畏。但我觉得是,展现了牟氏家族的治家理念,以吉祥之花,寄予生活的情趣和愿景,这更符合民间的图腾色彩。
“老爷,做甚石花?”工匠求问。我不自觉地还原了施工时的场景。
“照着喜庆吉祥的意思来吧。”牟墨林不假思索应道。
于是,耐寒的梅花,高洁的莲花,才登上了石墙,成为一道常开不败的风景。主人说一个想法而已,而真正的创作力,属于那些劳动工匠们。女人用针线绣花,男人用石头做花,他们的灵感来自自然界的花开。落花无意偏开墙,风云无改花颜色。中华文化,不断深入求解花意,才有了万紫千红的美妙。艺术,不仅仅是一种精致的形象展现,无一例外地都蕴含着精神要义。所以,我面对这堵墙,给了一个名字——“石花艺术之墙”。我是怀着鉴赏一幅刺绣的态度,努力理解这堵墙,寻找石花的灵魂。
四
不到这处民居经典里观看,眼界永远是狭窄的。我还被庄园里的“六角花石墙”惊艳到了。在“西忠来”这个单元,有两处“石花”艺术,可以说是经典中之经典,更是石艺的绝品。
南门处有一块20几平米的“石毯”,碎石编织,中间有花样不一的钱币图案,四个边角以石头镶嵌成蝙蝠图案,表达着福气联翩的愿望。尤其是这块石毯的用石,非同一般,使用的是变质岩,经过钻凿,打磨,水研,相拼自然,构意成趣,站在上面,很有奢华感,仿佛接受了一次隆重的迎接仪式。石毯的空隙处,则使用了黑色的小碎乱石填充,好像是飞针走线而成,像密密的针脚。色调古朴,构图生动,令人称奇。我想到了世界著名的波斯地毯和新疆地毯,根据史料可知,这样的地毯艺术品是在咸丰年间传入中国。牟氏庄园的“石毯”远在这些真正的丝绒地毯之前。或许,这样的艺术思想,就是从这些民间“石建”中得到了启迪。地毯是否是“石毯”的衍生品,不得而知。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不仅是他们的步伐走得远,应该也有寻觅发现的眼光。这种暗合,是艺术的特性,也应该是共融借鉴的结果,这在今天也是如此。这种推测,让我的审美有了深度,俯身抚摸,硬冷的石头,好像有了温度,绒绒的手感。从石毯到毛毯,好像没有了跨度,一下子连接了两个不同的艺术世界。
“西忠来”的南群房临院的一面花墙,则是由400块六角形的錾墙花岗岩石相嵌相衔而成。这是一种数学概念的审美,所用的石料,六边光滑,呈一线,不差丝毫,据说是水磨而成,功夫深厚。有人说,取其任意一块六角石头,均可与周围石块组成方形花卉图,连贯地看,是一个百花相连的四方连接图形,石与石的对接,无需添加什么粘合剂,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无法插入,但又不能因为光滑而减少摩擦系数,使石与石无法咬合,难度在毫厘之间,可见其做工精致至极,令人惊讶。常形容山势如刀削斧砍,毕竟是大致,还是很粗糙,这里的石花,那是刀切如豆腐块一样,不带一丝的毛边。这需要怎样的功底和功力啊,中国的石艺,无与伦比,以其精致纤巧而闻名,名不虚传。如果看成一幅画,那一定是工笔写真,而不是写意,写意,往往带着可以忽略的东西,庄园的花墙,即使一笔一划地绘制,也未必能如此,况且是以顽石做墨为笔,与其说是庄园的奢华,不如说是工匠的巧心巧工,功夫已趋臻境,简直难追其后。
相比庄园里的那些一斧一锤一钻而打制的方正石块,我更青睐这些堪称“混世一族”的乱石,在工匠的手中蝶变为石花石艺。
五
堪称经典的,都有灵魂。石花石艺,都是外在的呈现,我一再追问,石头的灵魂是什么?它在石山,在河道,在荒草丛间,是等待着人们给它注入灵魂。只要打上文明的印记,放在建筑的位置,就有了灵魂的依附。有的石头,修筑了一些人通往财富的阶梯,但也留下了文明灿烂的光束,刻凿在石头上的古老文字、色彩和线条,可以反映出人类的文明进化史,寄存着生命追求的印迹,从粗糙野蛮中,不断雕刻文明的精致,而且作为“非遗”被这个时代很好地珍藏起来,这就是灵魂的复活,甚至是涅槃。
我在石艺面前只能算是一个小学生,但我不乏虔诚的态度,想把自己的思想和审美情调注入石头里。石艺,是一门精深高雅的审美艺术,石头的质地,矿物成分,很复杂,历来被赏石人看重,非名贵不能入眼。而一座庄园,却有着另一种眼光,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化顽石为艺术。鉴赏这样的石艺,并非是持在手中把玩才可以得其意,同样涉及了建筑美学,数学,绘画,音乐等众多领域,一成不变地拿什么清瘦为美,顽拙为上,玲珑悦人等描述,完全不能懂得这些石艺。
我是带着这些石花石艺走出牟氏庄园的,它馈赠于我的不是奢华豪阔,而是怎样对待那些灵顽石头的奇思妙感。
经典,并非是以精致的材料铸就,关键是看创造经典的人,有着怎样的情怀和工匠之心。把顽石化为灵石,把平凡组成非凡,这才是经典作品的真功夫。
牟氏庄园,底色还是没有离开民居的格局,有人说这是“民间故宫”,我觉得完全是两个版本,两部巨著。读懂故宫,懂得朝代的兴衰;读懂牟氏庄园,懂得高手在民间。
既然是一部民间巨著,我还有很多章节没有去细致阅读,待下篇吧。
2024年5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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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
在下学习了!
这就是:
有一个精美的石头
她会唱歌
那都是人间的传说
匠心独运
美不胜收,举世无双
不可不琢磨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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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望您不吝笑纳也!
多谢!
祝福您:
耕耘、顺利,自然,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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