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春】雨的记忆(散文)
雨这东西,其实没必要去记忆。无论南方和北方,雨都会去;无论春季和夏季,雨都会来;无论现在和过去,雨都不曾远离。一生要吹多少次风,没有谁会在意;一生要淋多少场雨,没有谁去合计。所有的风都将匆匆跑进深山里,杳无消息;所有的雨都将匆匆流进大海,石沉海底。可我的心河里,却偏偏积蓄了很多过去的雨,清澈满溢。粼粼波光里有荷有鱼,有燕子和蜻蜓点出的涟漪,有朝霞和夕阳涂抹的画意。芦苇摇曳,秧苗碧绿,垂柳依依。春花随波而来,秋叶荡漾而去。夏天里濯足洗衣,冬天里溜冰嬉戏。那过去的雨似乎每一滴都封存在容器里,不曾渗漏,不曾蒸发,不曾被谁偷偷舀去。
那时,春天的雨总是羞涩的,成天价藏在深闺里不肯见你。灵巧的手指绕着阳光的丝线,绣桃花,粉红点点;绣杨柳,绿意翩翩;绣飞燕,飞燕穿梭在桃花柳丝间。那时,家乡的春色全都是她绣出来的,一针一线。耕牛行走在田间,身后,泥土翻滚波浪一般。黄河水灌进麦田,麦苗油绿,一片一片。归燕筑巢在屋檐,粉墙木窗,一缕缕袅袅炊烟;蜜蜂飞舞在梨园,叶嫩花香,一树树似梦似幻。
春雨,这小家碧玉,怎经得起那窗外的诱惑,诗情画意。她推开绣窗架一片薄云而来,若瑶池里刚刚出浴。发尖上滴落花瓣之雨,指尖上缭绕氤氲之气。飘飘的一身青衣,若东风拂动林梢的绿意。莲步轻移,走过屋檐时,嗒嗒滴滴;走过杏林时,淅淅沥沥;走过农田时,绣鞋上粘几点芳香春泥。悄悄躲在桑荫里,看孩子们学着父亲种瓜犁地。轻轻走进果园里,见一位老农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雨丝恰如你的青丝飘逸,纤细稠密,盈满草芽的嫩绿和苦菜花金黄的香气。沙沙啦啦,干瘪的泥土一夜间滋养得丰腴;滴滴答答,羞涩的杏花争抢着倾诉心意。
这样的雨,也极适合到原野中游弋。或者戴一顶小草帽,或者光着头赤着脚。或者和小伙伴们嘻嘻闹闹,或者独自一个人静静悄悄。扬起脸,任树叶上的雨珠滴落鼻尖;低下头,看野花上的水珠晶莹浑圆。雨丝若竖琴之弦,任东风的小手随意拨弹;柳丝若少女之发,任春雨的红唇温柔摩擦。清亮中,河水有燕子掠过;迷蒙里,远村有炊烟升落。可以低吟:“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也可以翻开小学的旧书本,大声读:“下吧下吧,我要长大……下吧下吧,我要开花。”那春天的雨啊,无论如何都会合适于你,都会合适于你的心意。缠绵得让你挥之不去,温存得让你不忍离去,深情得让你无法忘记。故乡的,有雨的,湿润的春季,悄然生长着许多老旧的词语:桃红柳绿、飞燕春泥、花香鸟语……
而到了夏季,那叫“雨”的女人就大方了几许,爽朗了几许,泼辣了几许。恰若婚后三五年的少妇,体态丰腴,精力充溢。乘着浩荡的风,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明明刚刚晴天红日,欢声笑语,却不知怎的突然变了脾气。赶到天庭调遣战车万骑,鼓声隆隆,寒光剑戟,黑沉沉的云压着你的头皮。鸟雀惊慌散去,农人匆匆归去。孩子们赶着羊群骑着毛驴,柳条儿编的草帽亦被大风吹去。可你走得再急,也急不过千里马的铁蹄。哗啦啦就是倾盆的雨,打得野花乱摇,树枝乱颤,干松的泥土噗噗噗地冒出热气。一股清凉的土地湿润的气息,直扑你的口鼻。这急切的雨酣畅淋漓,提防不急,瞬间打湿了鸟羽,打湿了发髻,打湿了阳绳上晾晒的少女的裙衣。屋顶如被千万个鼓槌敲击,乱糟糟地哗啦稀里。窗外的雨搭还未来得及落下,那湿湿的雨就已闯进屋里,弄湿了窗台上不知谁的日记。雨水从屋檐上跳下来匆匆急急,在你的小窗前挂一张水亮的雨帘,散发清新的气息。天井里的水冒着泡泡向大街跑去,大街上的水汇成小溪,哗啦啦跳进村头的小河里。
树叶湿重,野花低垂,庄稼和芦苇都低头摇曳着,好似喝得淋漓大醉。泥泞的大街上,孩子们光着脚丫子胡乱地跑,胡乱地笑。涨满的小河里,青蛙们光着小屁股胡乱地跳,胡乱地叫。蝴蝶落在花瓣上晾晒翅膀,蜻蜓歇在苇叶上晾晒翅膀,野鸡立在高坡上晾晒翅膀。这世界一下子变得湿湿漉漉,清清凉凉,改了先前燥热的模样。小河边一下子热闹起来,女人们拿棒槌捶打衣裳,孩子们用脚丫拍打水浪。吃饱喝足的野草和庄稼都在拼命地长,绿绿苍苍。
等进入秋季,那些雨就变得深沉娴静不爱言语。好似所有的深情,都在春季倾吐完毕;好似所有的热情,都在夏季燃烧而去。就像田野里的庄稼,不再开放繁重的花瓣,不再伸展稠密的叶片。将孕育了半生的心事,悄然收藏进仓廪间。她来的时候,总是轻轻地蹑着足尖,悄然走近你夜深的房间,轻轻敲打你紧闭的窗帘。沙沙沙,沙沙沙,落在凋零的梧桐叶上,像在和你轻声呢喃;沙沙沙,沙沙沙,落在薄薄的窗玻璃上,像在将你偷偷窥探。她身姿纤巧,舞姿曼妙,随着斜斜的风斜斜地飘摇。飘过小路,弄湿了路上薄薄的尘土。飘过河谷,弄湿了河边白了头的苇芦。飘过小屋,弄湿了屋后落了叶的枣树。
没有了燕子的呢哝,没有了红色的蜻蜓,没有了蝉声蛙鸣,没有了原野的绿意葱茏。不过,那三五个少年仍然牧羊在林间,那三五个庄稼汉,仍然吸烟坐在木头门槛。女人盘腿坐在炕头上,拿红纸剪着荷花鸳鸯。孩子垂足坐在炕沿上,听收音机里的袁阔成和刘兰芳。天井里是细密的雨,大街上是细密的雨。整个小村都笼着薄薄的烟雨,朦胧又迷离。这样的时节,最合适躲在屋里听雨;这样的时节,最合适走出屋子看雨。撑一把油布伞,独自漫步在田间果园。刚出生的麦苗嫩绿新鲜,已凋残的野菊美得淡然。原野开阔罩着烟云一片,小村依稀散着几缕炊烟。有鸡鸣在桑树之巅,有犬吠在小巷之远。凉凉的、细细的、薄薄的秋雨里,宁静一片,安然一片。
不过,这些都是梦幻,都是离你远去了的支离碎片。现在啊,机器隆隆碾碎了牛车的安静,柏油纵横打乱了小路的安宁。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找不到红色的蜻蜓,找不到燕子的呢哝,找不到那熟悉的犬声鸡鸣。虽说年年也会下雨,可你再怎么看也看不出当年的情趣,可你再怎么听也听不出当年的含义。
这雨已不再是你年少时结识的雨,他平平淡淡毫无生机,只是一种纯粹的水和尘土的结合体。再去欣赏它和倾听它,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也许,雨还是当年那样的雨,始终如一,改变了的只是你的脾气和情趣。你已再也没有时间,打着油布伞走进田间果园。你已再也没有心情,光着脚丫走进雨的世界中。你这被积尘蒙蔽了的身体,再也没有资格,和老家的雨约会在故乡的田野里。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