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春】想念奶奶(散文)
奶奶家的宅子,天井很小,院墙很高。三间半正房,两间西厢房,一间半东厢房,都是低矮的土坯小屋。大门倒还宽敞,能轻松拐进一辆马车。榆木门板很是厚重,三四岁的我推起来很是费劲。因为外面的胡同极窄,为了便于往天井里赶车,大门就留得宽了些。院墙和房屋都是土褐色的颜色,淡的和它脚下的土地浑然一体。奶奶成天价穿着青布斜襟褂子,黑布大裆裤子,绑着裹腿,尖尖小脚穿一双小小的黑布鞋。那身古朴的装扮,和她居住的古朴的老宅也是极其相符的。
奶奶个子小,脚板小,力气小,也就不去田间割麦锄草。记忆中,奶奶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老宅里,洗衣做饭,看护年幼的孙子和孙女。父亲当大队会计,要梳理账目,要管理那一亩半自留地。母亲一听见生产队长敲响铁铃铛,就要去大街上集合,跟随社员去田间干农活。看护孩子,自然就成了奶奶的事情。三四岁的我不哭不闹,静静跟在奶奶身后,就像她的影子和周围的空气。
天井里,西厢屋的窗前有一口大水缸。每天一大早,爷爷或者父亲就去老井里挑水。老井在村东头,生产队长家屋子后面,来回要三百多米。一桶水五十斤,一挑水就是一百斤。榆木扁担横在肩,一走一打颤。装满那口大水缸,需要五挑子水。大水缸里浮着一个黄色的水瓢。奶奶用瓢把井水舀到搪瓷盆子里,两手端着倒进大铁锅。济南火柴很是好用,轻轻一擦就会燃起小小的火苗。奶奶呼打呼打地拉着风箱,杨树枝子在灶膛里毕毕剥剥地燃烧。亮黄的火苗跳跃,映照着她满是褶皱的脸庞,满是皲裂青筋凸显的手掌。每每此时,我就喜欢蹲在灶膛前,静静看那跳跃的火,静静听大锅里的水吱油油地唱歌。
老家人都管玉米面叫“粗面”,因为比白面粗糙些。奶奶用瓢将粗面倒进白瓷盆里,加水揉成面团,两手捏呀捏的,变魔术一样弄出一个又一个尖尖的窝窝头。要是恰逢春天,奶奶就会往粗面里拌些荠菜或榆钱,蒸熟后松软且散发着青青的香气。若在初夏,奶奶就会到村西南椹树上,摘些紫红的桑椹,掺进粗面里蒸一锅甜筋筋的窝窝头,给孩子们换换口味,尝尝新鲜。她尽量把那粗糙的拉嗓子的窝头,做得好吃些,生怕孩子们难以下咽。
奶奶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串门。留给我的记忆,大都是倒腾着小脚不停地干活:烧火做饭,刷锅洗碗,拾柴挖菜,纺线做鞋。我成天价跟在奶奶后面,也只有我在爬梯子翻墙头,调皮捣蛋时,奶奶才会说:“快下来,快下来,别摔着了。”前邻居住着位大奶奶,脸长牙也长。和我的奶奶辈份相当,丈夫都在“秀”字辈,只是岁数大些。大奶奶家的院子里生着很多榆树,每每春天,奶奶都会提着竹篮过去,采些榆钱蒸窝窝头吃。大奶奶也会从那一间小土屋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和我奶奶说些话。说什么,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俩说话都很慈祥的样子,很和顺的样子。脸上的皱褶,在阳光下闪着红润的光。
大奶奶的丈夫死得早,一个人住在空旷的院子里,似乎也需要有个人和她拉拉呱,说说话。除了大奶奶家,别的人家奶奶是极少去的,就像一位深居简出的古代闺秀。有时蒸了窝头,奶奶就让我给大奶奶送两个过去,怕她一个人缺食少穿,填不饱肚子。每当大奶奶从我手中捧过那两个热热的窝头,就笑得满脸褶子,褶子里似乎还隐隐藏着些阴郁。她用皮包骨的手抚摸我的头,说:“俺孩儿真好。”
听别人讲,奶奶七岁时就嫁给了爷爷,是个正经的童养媳。因为临清田庄娘家那边,家境不好,养活孩子吃力,也就把女儿匆匆嫁了。七岁的孩子初到别家,想来定是十分拘谨,十分不好过。好在爷爷家虽不富裕,倒也饿不着冻不着,能安稳下来过日子。奶奶生养了四个姑娘,两个儿子,还从临清杜洼村那里收养了一个儿子——也即是我的大伯父。收养大伯父时,左邻右舍颇有些口舌,说:人家孩子多吃一口,自家孩子就少吃一口。这年头,谁家瓦缸里有多余的米。奶奶说,总不能看着孩子去要饭,收养了也就收养了。
四五十年代,养活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被饿死,没有一个被冻死,想奶奶定是吃了很多糠菜,纺了很多棉线,织了很多粗布,做了很多布鞋,缝了很多补丁。后来,女儿一个个出嫁,儿子一个个成家,孙女孙子一个个生养下来。奶奶老了老了却又愈发忙碌,拉巴完老大的娃娃,又忙活着拉巴老二的娃娃。每日里有洗不完的衣裳,做不完的布鞋,打不完的补丁。
在十几个孙辈当中,我的三弟最小,一九七八年生人。三四岁、五六岁的年纪,也是奶奶看护着长大的。那时分了田地,父母整日泡在责任田里。三弟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成天价被奶奶牵着小手打转转。偏偏三弟调皮,一个不注意就和别的小伙伴跑得没了影踪。追又追不上,找又找不见,于是奶奶就扯开嗓子喊。那喊声,几乎每天都要在小村里回响几遍,成了村子里极富标志性的声音。一次,好像是三弟崴了脚,奶奶从野外将他背回来,深深弯着腰,一步一步挪着小脚。二三里地,奶奶背着三弟走一会儿,就坐在路边喘口气。毕竟七十岁的人了,脚又小,没多大力气。
三弟是奶奶看护大的最后一个孩子。三弟略略长大后,奶奶的双眼就患了一种病,视力日渐模糊,像是蒙着一层纱布,看不清太多东西。去了县医院,大夫说这病在里面,不再外面的眼膜上,也没办法手术。开了一堆药,让回家慢慢将养,顺其自然。可那药丸和药水,似乎也并没起到什么作用。三两年后,奶奶就真的看不见东西了,整个人掉进了一片暗黑的世界里。
半路失明,那种孤独那种恐惧,让奶奶时常呼唤儿子或女儿的名字;呼唤许久没人回应,便会低低啜泣。伯父在城里的供销社当会计,父亲整日里忙着种地。远嫁的姑姑们也没有一个闲人,各自忙于家里的事情,不经常来看望奶奶。小小的土坯屋子里,也只有爷爷和奶奶相依相伴。每每爷爷到田间帮忙,或者出门办事,奶奶一个人困在小屋里,她就不停呼唤我父亲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喊得嗓音几近嘶哑。若是恰逢我放学归来,便会急急推门进去,急急唤几声“奶奶”。奶奶的手就会茫然地胡乱探索,就像一位往深渊坠落的人,试图拼命抓住一根枯藤。当奶奶的手终于抓住我的小手,她才会慢慢安静下来,嘴里喃喃地呼唤我的名字。奶奶的手是枯瘦的僵硬的,且微微颤抖,完全没有了少女的那种丰腴和柔软。而那种枯瘦和僵硬的触觉,却通过指尖流进我的心中,一生也难以消融。
记得小时候,家乡的雨水比如今多许多。村东的那条小河,每到夏天便积水不干。浅浅处刚没过臀部,深深处却能没过头顶的。奶奶抱着脏衣裳去河边洗涤,三弟和小伙伴在河里游泳摸鱼。奶奶嘱咐说,就在水边上,可别往里边去。三弟偏偏不听,脚板打滑掉进了深坑里。他胡乱扑腾着,一会儿露出小脑瓜,一会儿又淹没进水里。奶奶急急扔掉棒槌,滑滑擦擦趟进河水,伸手将三弟拉了出来。那情景我并未见到,只是听别人说的。我想,奶奶那么矮小瘦弱,又裹着小脚又不会游泳,若是掉进水坑就不敢想象了。
记忆里,奶奶没带我去河边洗过衣服,倒是带我去野外拾过柴火。那时候生产队不种棉花,也就没有棉柴分给大家烧火。一年用的柴草,全靠去树林里收敛些枯枝落叶。冬日里叶子落尽,林地空旷,阳光明亮。大风过后,总有些枯干的树枝可以捡拾。奶奶推不了独轮车,就用麻绳将树枝捆了,背着往村子里走。小脚碎步的,背微微有些驼。我也尽力背那么一点点干柴,好让奶奶肩上的分量减轻一点。原野坦荡,小路蜿蜒。偶尔有麻雀掠过头顶,偶尔有喜鹊落在麦田间。我不说话,奶奶也不说话。奶奶没念过书,不会写名字,不会讲故事。除了看孩子做家务,还是看孩子做家务。可有奶奶陪伴的,那段沉默的时光,却是我一生最温馨最难忘的。
收秋后,爷爷会把些玉米杆子、高粱杆子运回家,晒干后烧火做饭。那些庄稼杆子很湿,三五天晒不干的。奶奶就用切菜刀把它们劈成两半,摊在院子里晾晒。日子久了,做砧板用的那个榆木小板凳,就被奶奶剁出了一个坑。后来分家,那个榆木小板凳就分给了父亲。我在五神庙读小学时,就成天价拿着那个小板凳当座位,挺厚重的,挺结实的。卯榫里和木纹里,似乎仍存留着奶奶劈柴禾的叮当声。
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口大咸菜缸,大缸里腌满了胡萝卜、白萝卜、青豆角、白菜帮子。偶尔也会腌渍几块洋姜、西瓜皮什么的。腌渍得久了,天气热的时候,咸菜缸里就会生出些白醭和虫蛆。奶奶将那些白醭和虫蛆一点点除去,咸菜却一根儿、一块儿也舍不得丢弃。那是阖家人一年的蔬菜哩。从前的日子拮据,一年也分不了三二斤油,炒菜吃是一种极大的奢侈。即便家里来了贵客,不得不炒一盘白菜萝卜,也只舍得往铁锅里滴那么几滴油。尽管日子没几滴油水,可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还是一茬一茬地成长了起来,健壮了起来。只是奶奶却一年比一年干瘦,一日比一日衰老。
在大伯父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回来以前,奶奶的日子虽说劳碌却也安静。可到了大概一九八一年,大伯父因为在部队跟上司闹了些别扭,就举家搬回了山东高唐老家。事先连封信也没写,连句招呼也没打,一家八口人冷不丁就回来了。吃饭倒也勉强,就是没有住处没有床铺。一家人和爷爷奶奶挤在狭小的土屋里,实在挤不开,略大些的两个孙子就只好在大门洞里睡觉。恰值深秋,萧萧的北风。两个孙子在被窝里蜷缩着,受到袭击的刺猬一样。奶奶不忍心,就和爷爷搬出了住了好几十年的老宅,搬进二伯父家的小西屋居住。大伯父一家人,就乱哄哄地成了老宅的主人。虽说是养子,奶奶也不忍看着他们一家人风吹日晒,无处居住。
不久,兄弟三人商讨赡养父母的事。父亲说,一家俩月,轮流伺候。大伯父说,我是吃娘的奶长大的,没吃过爹的奶,养娘不养爹。爹和二伯父拧不过他,只好依从。于是奶奶由大伯父伺候,爷爷由父亲和二伯父伺候。说是伺候奶奶,只不过一日三餐做好饭,大伯母便用一个小白瓷碗端着送来,一点干粮一点咸菜,几乎从来没有汤粥之类的,也不管奶奶够不够吃。为此,母亲多次在父亲面前说大伯父的不是,说他白白当了几十年兵,却人事不通。父亲无语,只是家中熬了白粥和稀饭,便给奶奶送过去一些。
如果我在家,送汤粥的事就由我来干。每当我走进奶奶那狭窄的昏暗的小屋,将热乎乎的汤粥放在八仙桌上,奶奶就会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和脸颊,捏捏鼻尖和耳垂。喃喃地说:“俺孩儿长大了。”如果不着急去念书,不着急去地里干活,我就坐在炕沿上,静静地陪奶奶一会儿。此时,奶奶也很安静,似乎在无尽的黑暗中,望见了一盏洋油灯——摇曳的朦胧的洋油灯。
奶奶似乎从不在乎吃什么,只是每当爷爷离开,身边无人相伴,一个人陷在死沉的黑暗里,奶奶就会不安地呼唤,像一个孩子迷失在陌生的幽暗的森林里,且林子里藏着许多恐怖的生物。
我相信,若不是半路失明,奶奶定会多活十年八载。直到她最小的孙子长大成人,骑着洋车子到乡里的中学读书;直到我结婚成家,红红的喜字贴满门楣和窗户。走后的奶奶只留下一张黑白遗像,那是她大约五十岁时照的全家福。照片上模糊有我的四个姑姑,有父亲和伯父、伯母。奶奶走后,父亲将全家福拿到县城的照相馆,从上面拷贝了一张奶奶的黑白相片。
有一段时间,我将奶奶的相片夹进了语文课本里,日日背着去学校读书。翻动课本时,相片偶尔掉落出来,我就将她拾起,默默地有些发呆。后来父亲发现此事,就把照片要了回去,说:“好好念书,小孩子家别想太多。”那相片在我们家黑漆八仙桌的抽屉里,保存了很久,可最后还是消失不见了,就像奶奶永远消失不见了。
作品感情真实细腻感人。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