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工作开始了，确定人选的会议开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会场里气氛紧张。
　　 彭校长根据教育局的会议精神，并结合本校的实际情况，还通过民主集中制，最终艰难定出参评副高级职称的人员（其他级别不受名额限制，无需如此艰难）。
　　 郭方获得今年唯一一个参评副高级职称的名额。他拿着职评表，紧贴在胸口。
　　 那几个没争到名额的，都阴着脸，翻着眼。他们没在会场上骂骂咧咧，既说明学校这种文明场所里的文明人具有自我约束的文明意识，也说明彭校长治校有方，震得住场面。要知道，此时此刻，其他单位为了争名额，很多平时兄弟姐妹相称的人立刻撕破脸皮，骂战正酣呢，个别的甚而还会动起手来，发生轰轰烈烈的热战呢。
　　 郭方抓紧整理参评资料，不仅白天马不停蹄地写呀写，晚上还挑灯夜战，他要把资料准备得充分而又规范，力争一举成功。
　　 三天后，望着眼前的一堆资料，他还唯恐有疏漏，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我审查，逐字逐段，逐页逐篇，逐项逐条。最后还是不放心，便提着烟酒，去有经验的同事家，请他们帮助审阅。人家看过之后，都说内容翔实，大加赞赏。他听了很高兴，可还是不放心，觉得要更谨慎为妙，于是恭请曾经当过评委的人帮助审查。完毕后，还请人家到县城最豪华的酒店消费一顿（这样烧钱的酒店平时绝不光临），分别时除说尽千恩万谢的感激之言外，还恭送两条“大中华”，两袋“土特产”。
　　 他的努力化作一个鼓鼓囊囊的资料袋，像孕妇的肚子——寄托着全家人的希冀。
　　 资料袋从学校开始盖红彤彤的大印，层层上报，继续盖印，最后染成一片红。
　　 送走资料袋，郭方筋疲力尽，颓然得眼皮都懒得睁。这个时候本该舒口气，美美睡一觉，可是他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坐卧不安，提心吊胆，以至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很多前车之鉴让他知晓即使付出那么多辛苦，最后也可能不过审——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婆问他有几成把握？
　　 他呆望着老婆，张口结舌，不安之情陡增，心像掉进无底洞。晚上睡得很迟，清晨早早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呆看满天星斗，傻望西坠残月。
　　 他呀，心里没底，很想寻个底，让惴惴不安的心有个着落。可，底在哪？问星星和月亮，寂寂无声。
　　 唉，只能去找黄老师了，必须去找黄老师。他终于下定决心，给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寻到了底。
　　
　　 二
　　 黄老师是何方神圣？
　　 黄老师三十出头，工作才十年，可已经成了本县职评界的无冕之王。职评中的初级和中级都比较容易，可副高比较难，参评副高者落选的比比皆是。可经他指点的，没有落选者。他就像云山雾罩中的仙师，点石就能成金。神，真神，这样的神人能不被众人奉为王者？
　　 黄老师高高瘦瘦的，话语不多，更不爱插科打诨，面容白净，温文尔雅，是标标准准的儒士。他当然知道自己被奉为王者，可他没一丁点王者的架势，见人只会温文尔雅地微笑，从不向任何人拍胸脯说自己上能通天下可入地的大话，不炫耀辉煌的过往。
　　 越是谦虚，越是不吭不响，大家对他越信赖，越觉得他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玄妙神奇，越确信只要他愿意接手你的资料，你那职称一定板凳钉钉的能过。
　　 不信？下面几个真实的故事可以佐证。
　　 彭校长在教育界干了三十年，从老师到领导，从农村到城镇，从毛头小子到老成持重，一步一个脚印走来，德高望重。可是，那年评副高，评委中有人说他的资料有瑕疵，一审不能过，要等复审。彭校长的朋友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立刻通知他。已经年过半百的彭校长还有两年就要退居二线了，参评的机会不多了，也许搭的是最后一班车了。他自然明白复审基本上意味着被淘汰，陡然紧张起来，赶紧向那个朋友求援。可是，人家只能了解情况，无能解决问题。彭校长听后，出了一身冷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老婆建议他去找黄老师。
　　 彭校长觉得自己堂堂的一校之长，比黄老师大了足足二十岁，平时黄老师喊他彭叔叔，如今这彭叔叔要自降身份，求黄侄儿走门道，心中自然生出诸多别扭。再说了，自己平时在大会小会上总强调，办好学校的关键是竖师风立师德，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这些年来，自己明面上还算说到做到了，积了一些威信。如今，自己就这样自毁威信？吃一辈子素斋，老了要喝荤汤？
　　 老婆看他踌躇不决，急不可耐地说，你这个人呀，火烧眉毛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睁眼瞅瞅，这个社会有万事不求人的人吗？你一个小小的校长算个球？
　　 举棋不定的他心里当然明白人到弯腰树不得不低头，一晚未眠的他起了个大早，心一横，脸一沉，拉低帽檐，去了小黄家。
　　 小黄呢，受宠若惊，温文尔雅的他忙不迭地说一定帮忙，一定想办法，争取最佳结果。但黄老师自始至终都没说我包了、小事一桩之类的诳语。最后，黄老师安慰彭叔叔说，您的资料一定很好——那瑕疵一定可以修补，你在教育界的成绩谁人不知，你如果过不去，那全县谁还够格？
　　 黄老师说的当然是恭维的话，但也是实话，有哪个领导的资料硬件不硬呢？
　　 闻听黄老师的话，彭校长又来了自信，昂起高傲的头，尴尬的面容慢慢恢复常态，但他的内心依然局促，因为那捏烟的手总把烟灰弹到灰缸之外。
　　 黄老师向彭校长问了情况后，准备了一些新资料，连夜驱车去了市里。
　　 结果如何？迎来的是喜剧。
　　 至于校长的资料存在什么瑕疵，又怎样被修订的，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可黄老师守口如瓶，温文尔雅的脸上满是微笑。
　　 唉，要不是黄老师星夜救援，他彭校长当年的职评就黄了，落个丢人现眼的不堪结局倒是其次，后来大幅度提薪加资的机会就错过了，则是大事，老婆对他的怨怒定然会爆发，他退休后想过和平安详的日子也就没了经济根基。尽管嘴上不说，但他内心一直认为，自己当年低头过那棵弯腰树是值得的，真值！
　　 不一而足，还如，几年前全镇有仨人参评副高，其中老高和老陈是有名的“硬头钉”，不信邪，鄙视黄老师的旁门左道。他们上报资料后便不再过问，只是憨憨地等。
　　 结果呢？当然是悲剧。
　　 他们看着退回来的浸满他们汗水的厚厚资料袋，怅然若失，追悔莫及。
　　 仨人中那个资历最浅的小白，脑筋转得快，悄无声息地提着几包东西，立刻去黄老师家，陪着笑脸，说尽好话，央求黄老师帮忙。
　　 黄老师打开他的资料，一页一页翻看，嘴越来越歪，最后撇到南山上。显然，资料“稀呼”。合上资料，黄老师叹口气，温文尔雅地问，你的资料跟彭校长的比如何？
　　 小白脸色煞白，连连摇头说，差得多，没法比，唉，现在就靠您给指条明路了！您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我是把您天天供在心里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您的这恩是涌泉，今后我当以大江大河大海大洋相报……
　　 小白是个婆婆嘴，不停地说黄老师的好，不仅把黄老师奉为大仙，更强调今后要如何如何感激他，尊崇他，回报他，没齿不忘他的恩典。
　　 黄老师温文尔雅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惬意的微笑。
　　 小白瞅瞅黄老师的微笑，眼珠子转了两圈，又开启伶牙俐齿，继续着他的感恩发言。
　　 溢美之词狂轰滥炸，黄老师的脸更加灿烂，微笑着回应，尽力而为。
　　 但他不夸下海口说小事一桩、不费吹灰之力的诳语。他的嘴一直是有门卫的，不放雷子。越是这样，小白就越觉得他靠谱，能托付重任。
　　 结果如何？当然是喜剧。
　　 小白欣喜若狂，请大家啜了一顿又一顿。而老高和老陈看着这位“少壮派”的得意忘形，只能干瞪眼，慨叹自己的固执和愚钝，幽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可，悔之晚矣。
　　 老高和老陈经过痛苦地挣扎之后，幡然醒悟，承认凡事不能硬碰硬，人到弯腰树就得低下头。三年后，他们又争取到名额。不过，这次他们笑眯眯地来到黄老师家，首先向黄老师陪不是，像犯错的小学生，大有痛改前非的虔诚，就差一把鼻子一把泪了。接着，他们躬身肃立，请黄老师指点迷津，好让小学生走出迷途。
　　 黄老师只温文尔雅地微笑。
　　 两个小学生看黄老师在微笑，知道有戏，赶紧继续说，没有你黄老师办不成的事，没有你黄老师通不了的关，看在同事一场的情分上，请你帮忙，俺们一定会记住……
　　 一左一右，像哼哈二将，对黄老师觐献美言。
　　 黄老师接过他们的资料，一页一页翻看。浏览完毕，微微叹息，温文尔雅地说，两位前辈，我尽力吧。
　　 他还是不说小事一桩、不费吹灰之力的诳语。
　　 他们一听“尽力吧”，都放心了，不停地点头致谢。
　　 辞别时，黄老师提醒他们把带来的几包东西提回去。他们闻言，出门后立刻跑开，来时那蹒跚的脚步竟然变得敏捷无比。
　　 后来呢？依然是喜剧。
　　 老高、老陈欣喜无比，请黄老师吃饭，但没请小白陪客，而小白当年请客时却没少他们。
　　 通过以上事例，你说黄老师神不？只要是他黄老师答应帮忙的，弹无虚发，这概率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他的神奇之举不仅仅局限在一个乡镇，其他乡镇的老师通过亲朋好友介绍，来到黄老师家，躬身施礼后，恭敬地叫他黄专家。其实，那些来求他的人都比他大，有的大他足有二十岁，如彭校长。
　　 黄老师并不否认人家对他的称谓，只用温文尔雅的微笑回应。然后，翻人家的资料，慢悠悠点评一二。人家专注听讲，频频点头。接着，再翻一遍，又慢悠悠点评一二。人家洗耳恭听，连连称赞。最后，又翻一遍，一字一顿地点评一二。人家弓腰致敬，感叹除去精辟还是精辟。点三遍，把人家资料的优劣评得鞭辟入里。因此，人送外号“黄三刀”，刀刀砍在关键处，让你抽搐，让你无所遁形，也让你醍醐灌顶，叹为听止。
　　 同时，他温文尔雅的笑容里会有不自觉的撇嘴动作。
　　 看到这动作，人家会惊出一身冷汗，赶忙称赞他神乎其神的往事，发出事后必知恩图报的誓言。
　　 他的撇嘴重新变成微笑，接着咋舌，凝眸，沉思。
　　 人家向他鞠躬作揖，好话说尽。
　　 他便长吁一声，向人家点出有补救的希望，再慢悠悠地说，尽力而为吧。
　　 他还是不说小事一桩、不费吹灰之力的诳语。
　　 接着，在他的指导下，人家专心致志地修改，直到他满意为止。
　　 后来呢？无不喜剧。
　　 过关的人虽然都喜形于色，但从不向外人透露向黄老师请教的具体细节。可越是不说，其他人越觉得神秘莫测，越想窥探一二。过关的人开始都挺得住，严守秘密。可是，在窥探者的软磨硬泡、请吃送喝之后，他们还是会泄漏只言片语。这只言片语让窥探者更加饥渴，于是想方设法继续打探余下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消逝，过关人会把肚子里那点秘密一点点外泄，如牙膏被挤出，终成一张皮。当然，在被挤的过程中，过关人都会不自觉地添油加醋，让黄老师的神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其实，这些人并不知道黄老师办事的真实流程，只是靠着臆测，进行大胆的创作，形成了完整的故事链罢了。
　　 于是，窥探者对黄老师佩服得无以复加，相信黄大仙已成“黄通天”。
　　 当然，黄老师翻人家的资料，浏览一遍后，也有不点评、不撇嘴的情况——拒接。无论人家在他身边如何聒噪着说尽好话，他都温文尔雅地笑着摇头，并起身向人家鞠躬致歉。
　　 有挚友问他为什么拒接。他温文尔雅的面目变得肃然起来，不言不语。挚友穷追不舍，他憋得脸发青，就是不说。挚友就是挚友，敢于死缠烂打，揪住不放。没办法，他终于挤出一句：我能拿狗屎抹在评委眼里吗？挚友这才明白，如狗屎一般的资料无论如何修饰都过不了，他“黄通天”也是“有限责任公司”。挚友再问详情，他只温文尔雅地微笑，无可奉告了。
　　 当然，那些被拒接者没一个能幸运过关的。这也进一步增加了人们对黄老师的崇拜——真乃火眼金睛。
　　
　　 三
　　 黄老师图啥呢？
　　 被他帮助过的人都说，黄老师助人为乐，啥都不图，送他的东西，都被他送回了。
　　 一传十，十传百，黄老师不仅是“黄大仙”“黄通天”，更是有口皆碑的好朋友、好同事、好弟兄、好老师、好心人、好榜样。
　　 当然，人无完人，日子久了，便有关于黄老师的异样传闻。
　　 有一天，他的曹姓亲戚喝醉了，嬉笑着说：黄大仙也脱不了俗气，我和他是好同学，我职评时还送他一条大中华、一箱五粮液呢——哎哟，花了我三个月的工资啊，嗨，你要是送点水果、酸奶之类的小东西，他准给你送回。
　　 听众里有黄老师的崇拜者，大为惊讶，无论如何都不信，就和酒鬼论战起来，说他胡言乱语，造谣污蔑。
　　 曹酒鬼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吼道，操你奶奶的，我和他无怨无仇，会污蔑他？
　　 两个人开骂起来，酒友们赶紧劝架。
　　 但是，这个崇拜者的捍卫行动并没有终止酒鬼的言语，却开启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新变化。
　　 传言，彭校长作为黄老师的校长和长辈，送了两箱西凤酒；小白和黄老师平时兄弟相称，好得一塌糊涂，送他两千块；老高和老陈是黄老师的前辈，每人除去送两千块钱之外，都另加一条大中华……
　　 不过，当事方都没出面辟谣。哦，沉默就是承认。
　　 于是，传言中加了评语：黄老师雁过拔毛，既不讲情，也没有义，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职评者奉送的，他的每个毛孔里都藏着污纳着垢……
　　 黄老师成了人面兽心、视财如命、乐于钻营的小丑、混蛋、无赖，他那温文尔雅的笑里隐藏着摄人魂魄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