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自然资源厅丁向阳回乡葬父的讣闻像长了翅膀，几天前就传遍了下肃里镇的村村寨寨。
　　 县乡村大大小小前来奔丧的花圈和挽联，从村口半里外一直排到丁家老宅，万头攒动的情景，比向阳小时候赶三月十八庙会还要热闹。
　　 “灵车到了！”负责探路的乡秘书一声喊，翘首以盼的人流立即分列两旁。
　　 哀乐声声，几辆轿车鱼贯而入。从车上下来的丁厅长，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一袭孝衣拖在后身。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凛凛然满面正气，看似威严的气质里却不乏一丝亲和感。
　　 丁向阳毕恭毕敬走进灵堂，把父亲的骨灰放上灵案，然后屈膝跪地，三拜九叩，喊一声：“爹，儿子送您回家啦！”众人看时，孝子已经泪流满面。
　　 几位相熟的地方官赶紧扶他起来，口中齐劝：“人死不能复生，丁厅请节哀顺变！”
　　 丁向阳揩干眼泪，环顾四周，双手抱拳，朝众人鞠了三躬，然后正色说道：“家父不幸去世，有幸得到大家的捧场。我特向现场的老少乡亲、以及远道而来的吊唁宾客，表示由衷的感谢！但是今晚的白事一切从简，所有来宾要客随主便。在此，我约法三章，第一，不收礼！第二，不收礼！第三，还是不收礼！”……
　　
　　 二
　　 父亲入土为安，丁向阳照例守孝三天。若按旧制，像他这样的正四品级别官员，应挂印解职、丁忧丁艰，守满堂前三年孝。
　　 入乡随俗，出殡后第二天，孝子需挨家挨户登门谢孝，以表达对乡里乡亲帮办丧事的回敬。三十多年前他求学离开家乡，二十年前他又把父母接到省城，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如今村子变化太大，一色的两层新农村小楼，过去的东家门西家门实在难以厘清，真是应了那首唐诗：“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我与向阳是发小，一条河里精屁股洗过澡的铁哥们儿，也是他在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之一，责无旁贷成了他的引路人。
　　 经过寡妇嫣红嫂的破落院门，我特意想要绕过去。作为过来人，我深知嫣红是向阳内心深处永远的痛，两家曾经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我不忍心揭开两人心口的那道旧伤疤。
　　 恰在这时，门仿佛被命运牵引般打开，披头散发的嫣红嫂推着一张轮椅走出来，轮椅上坐着她形销骨立的儿子，还不到三十的小伙子，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已被确诊为白血病早期患者。
　　 嫣红嫂背靠在冰冷的晨风里，一丝丝暖阳照不到她麻木的脸庞。岁月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刻满了杂乱而细密的皱纹，如同横切的老树年轮一般；眉目间透露出无尽的沧桑，揭示着经年的磨难和生活的艰辛；不合体的衣服裹着仿佛被岁月打磨成型的消瘦身体，像是风中的稻草人，摇摇晃晃，孤独而无助。她抬起皴裂的右手轻轻拢了拢凌乱的花白鬓发，呆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不速之客，猛然间她浑身颤抖，眼泪禁不住淌下来，失声说道：“向阳……向阳……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我发觉久历宦海一向处变不惊的丁厅长，此刻也有些微微失态。他不发一言，侧身从嫣红身边走过，踱步走进她家院门。
　　 这是一幕怎样的景象啊：
　　 三十年前大队支书家鹤立鸡群的青砖绿瓦房，如今跻身于左邻右舍的楼层之下，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张贴着特困扶贫户标识的破垞烂院里，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废旧农具，农具上堆放着从外面捡来的可回收垃圾，垃圾下，一堆堆煎熬过的中药药渣随地可见，一只红公鸡领一群小母鸡在那里乱刨乱叫，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黯然无光的房屋里杂乱无章，里间外间只剩两张旧床和几床破被，老旧的黑白电视屏幕上粘满灰尘，好像许久都没有打开过一样。房里房外，鸡屎味、垃圾味、中药味以及说不上来的寒酸味搅在一起，无不刺激着向阳和我的视觉、嗅觉还有敏感神经。
　　 我发现向阳眼圈里闪动着点点泪光。他掏出身上所有现金，厚厚的一沓，转身塞到不知所措的嫣红手里，说道：“拿着先给孩子看病，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挥手，向阳带我快步离开。嫣红嫂越发目光呆滞，老远仍听见她一个人在喃喃自语：“向阳…向阳，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三
　　 接下来向阳的心情很低沉，谢孝行程走得特别快。回来路上，我给他讲述了嫣红家这些年雪上加霜的不幸遭遇。晚上，他破例与我对酌，一瓶白酒被他分去了三分之二。
　　 ……那些年，向阳、嫣红和我是同村走出去又走回来的高中毕业生。向阳从小就与众不同，长得帅气，学习优秀，有主见，有气质，被同学们戏称为新版高加林。嫣红当年的长相，十里八乡绝对挑不出第二个。她的身材高挑匀称，曼妙优雅的曲线尽显少女的柔美；秋波盈盈的双眸清澈流闪；红润的嘴唇微微上翘，优美的弧度下总流露出浅浅的迷人微笑。
　　 向阳和嫣红天生一对金童玉女，两人从上高中时就有了那层意思。高考落选回村后，两人更是频频约会，村道外，小河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们互诉心声，流连忘返的气氛如花香一般浓郁，令人陶醉其中。
　　 然而，爱情故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向阳家兄弟姐妹多，母亲又是一个药罐子，父亲辛苦挣的工分年年难以为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贫困人家。而这时，大队支书的独生子也看中了嫣红，闹着让父亲托媒人前来说合亲事。嫣红父母一听，心里头乐开了花，但是嫣红坚决不答应。
　　 女儿和向阳的风言风语传到嫣红父母耳朵里，老两口大发雷霆，把嫣红骂得狗血喷头：“死丫头！赔钱货！感情能当饭吃？放着支书家青砖绿瓦房不嫁，偏要找个四面透风的老穷杆人家？”
　　 讨八字，送彩礼，谈婚论嫁，明天就是支书儿子成亲的好日子。这晚嫣红把向阳约到村外砖窑，两人一起抱头痛哭。
　　 向阳说：“我们私奔吧，跑到南方去打工，一辈子不回来！”
　　 嫣红哭得死去活来，她说：“俺爹妈收了人家那么多彩礼，我跑了，可叫他们怎么活？”
　　 半天，嫣红用热辣辣的香唇亲吻着她爱得如痴如醉的人，幽幽低语：“向阳哥，咱俩今生注定有缘无分，今晚，我把自己交给你，明天再见，你我就是路人……”
　　 正在两人如胶似漆的紧要关头，砖窑外面忽然人声嘈杂，几道贼亮的手电光照射进来，一群民兵愣头青大呼小叫：“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抱在一起唱二人转呢！”
　　 这是一个格外闷热的中午，低沉的天空之外，远雷隐隐作响。村里，从支书家的青砖绿瓦方向，不时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抬花轿》的音响。向阳被绑在大队部前檐的圆柱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此时早已汗渍斑斑；高高昂起的脖颈，衬托出他青筋暴突的骨骼。他鼻青脸肿，浑身冒汗，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远方，神情坚毅而执拗。
　　 婚后第二天，嫣红跪求公爹放人，答应今后好好和他儿子过日子，与向阳老死不相往来。
　　
　　 四
　　 这以后，向阳再没回家，他从姐姐家借钱继续复读，头悬梁，锥刺股，夜点明灯下苦功，终于走出了这个生他养他却又让他悲痛欲绝的伤心地。
　　 再以后，他靠自身努力，走进了国家公务员行列，在领导的极力撮合下，和领导的独生女儿结婚生子，多年来妻贤子孝，家庭和睦，满满的幸福感爆棚。真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嫣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土地下放后，风光无限的村官公爹和他从小娇生惯养的儿子，父子俩压根不会种庄稼，在邻居家都过上小康生活的时候，她家的日子却一年不如一年。贫贱夫妻百事哀，公爹死后没多久，嫣红男人在外面酗酒成瘾，回家来总是砸锅打老婆，最后一次喝醉，掉到河里淹死。埋葬了公爹又埋丈夫，嫣红只求和儿子相依为命，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爷总是让人祸不单行，她儿子年纪轻轻就患上了白血病……
　　 ……向阳临走之前推心置腹和我说，让我在家多照顾照顾嫣红，算是替老哥尽心了。她儿子后续的药费，他会从工资卡里向我转账，回去再动员慈善机构和咱们的同学群，众人拾柴火焰高，多多少少都捐一些钱救命救急。仁者爱人，我们千万不能让嫣红寡妇死儿——没盼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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