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深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早早入睡，进入了梦乡。村子里静静地，没有火光，没有人声，甚至连一声狗吠声也没有。
　　 只有赵家大院的马厩里，还亮着一盏油灯。赶车的刘二叔还在为他的两头驽马添加草料。刘二叔四十多岁，赶了半辈子的车，孤单一人，无牵无挂，只有为他拉车的两头驽马是他的心肝宝贝，每天半夜都要起来为它们添加草料。
　　 刘二叔添加完草料，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远处的一间窗户里还亮着灯光。那灯光虽然暗淡，却也清楚地映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窗前。
　　 刘二叔知道，那是老何家的十七岁的闺女香妹。
　　 香妹早年丧父，母女俩相依为命。几天前她母亲又撒手离开了人间，留下她孤单一人。老何家家徒四壁，没有钱买棺材，还是乡亲们凑了几块旧木板，钉了一口木匣子，草草送走了老人。
　　 出殡的那一天，香妹一路上哭得死去活来。把老人掩埋以后，她还久久地跪在坟前，不肯离开……
　　 香妹的这一举动使大家很不放心。
　　 然而更使大家不放心的还是，第二天，乡霸赵老财就上门来逼债了。他说：如果无钱还债，就去他家做女佣，以工抵债。赵老财荒淫成性，几个去他家做过女佣的姑娘，都遭到过他的奸污。对于他的这一个条件，年仅十七岁的香妹又怎么能够答应……
　　 “唉！可怜的孩子……”刘二叔叹息一声，正准备离去，忽然发现窗里的那人影变高了，紧接着往上一跃，挂在空中。
　　 刘二叔惊呼一声“不好”，拨脚就往外飞跑。他翻过围墙，冲进那间陋屋，一脚踹开房门……
　　
　　 二
　　 夜深了。一轮明月升上天庭，将如水般惨淡而洁白的光华撒向大地，撒向苦难的人间。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一间破旧、简陋，狭小得似鸽笼一般的房间。房里似木偶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娘忽然凄楚地一笑，慢慢地站起来，打开木箱，换上她唯一的一件好衣裳，走到桌旁，开始对着镜子梳装打扮起来。
　　 姑娘一下一下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秀发。就在她梳理完最后一缕青丝，夹上一支镶着红梅的发夹的那一瞬间，她忽然生平第一次发现，在镜子里的竟是一位异常端庄美丽的姑娘：白净嫩滑得像大理石一般的皮肤，精工雕琢的端正的鼻子，还有一张樱桃般鲜红可爱的小口；脸颊虽然略略瘦削了一点，但却更显得妩媚动人；只除了那一双杏眼，因为这两天流泪过多而红肿着，同时有一点儿呆滞失神以外，活像一幅名画中的美人，一朶含苞初放的花。然而，这一朶鲜艳美丽的花，尽管才刚刚开放，就遭受到了风霜的摧殘……
　　 姑娘忽然感到一阵心痛，手中的镜子“啪”地一声掉了下来。她连忙伸手蒙住双眼。月光下，那一双纤巧的小手簌簌地颤抖着。
　　 过了好一会儿，姑娘这才把深深埋在双手里的脸抬了起来。她看一眼倒在桌上的小镜，又抬头看一看窗外的月光。她蓦然发现，月亮竟是那么地皎洁可爱。在月亮的周围，还有着许多闪亮的小星星。它们像……像什么呢？哦，她想起来了，像小时候妈妈给她的一串小玻璃珠，一颗颗圆圆的，闪着光彩。又像她和妈妈车水时激起的点点水珠，一颗颗也是这样晶莹剔透，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美丽的光。
　　 一阵风过，吹来几片薄云，遮住了明月。小小的房间立即变得黝暗起来。
　　 姑娘忽然冷笑一声，跨上木凳，将一根绳子抛向房梁，牢牢地打了一个死结。
　　 然而，就在她投身绳圈的那一瞬间，她又犹豫了。她的眼前忽又出现了村后绿绿的茶山，村前清清的小河，还有村里许许多多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以及他们之间发生过的许多有趣的往事，是那么地令人难忘。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瞬息之间又都消失了。取而代之展现在她眼前的，是她妈妈那孤单的坟墓，赵老财那丑恶的嘴脸，以及乡亲们那一张张虽然充满同情但却无奈的脸容……
　　 是的，生活是美好的，但这美好已不再属于她了。展现在她前面的，是一望无涯的黑暗。
　　 姑娘终于发出一声长叹，仰首高呼：“妈！你等等我……”说罢一咬牙，毅然投身绳环……
　　
　　 三
　　 香妹终于从死一般的沉睡中醒过来了。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天上的星星，一颗颗亮晶晶的，就像小时候妈妈给她的那一串小玻璃珠，一颗颗圆圆的，闪着光彩，是多么可爱……
　　 “你醒了？”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关切的声音。
　　 她一翻身，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赵家大院的赶车人刘二叔，正在一边赶车一边关心地注视着她。
　　 “是你救了我？”她说。
　　 “是的。小小年纪，干吗要走那条路？”他说。
　　 “妈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你的那个东家赵老财又来逼债，逼我抵债去他家为奴。我……我实在无路可走了。”
　　 “不，你还是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山那边。”他说。
　　 “山那边？”一句话提醒了香妹，使她想起村子里最近流传的一首歌：
　　 山那边呀好地方，
　　 一片稻田黄又黄。
　　 大家唱歌来种地呀，
　　 没人为你做牛羊……
　　 “真有山那边吗？”
　　 “有。去年我就曾送过两位先生去山那边。那里的人告诉我说，他们那里叫苏区，苏区的政府叫苏维埃，是专门为穷人办事的政府。”
　　 “那我们……”
　　 “我们这就在去山那边的路上，天亮以前就能赶到山那边。”刘二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回头看着远处说，“糟糕！我们的出走被发现了，赵老财派人追上来了。”
　　 香妹忙回头往后看，果然见远处出现了一串火把，正在向他们追来。
　　 “怎么办？”香妹一把抓住刘二叔的衣襟，紧张地说。
　　 “不怕！我的马喂足了夜草，跑得快。”刘二叔说着站起来，挥鞭在空中“啪”地打了一个响鞭，两匹马立即飞奔起来。
　　 然而对方好像也加快了速度。那一串火把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香妹把刘二叔的衣襟抓得更紧了。恐惧、紧张、焦虑、绝望……各种感情一起涌上她的心头。
　　 刘二叔不禁又打了一个响鞭，催促马匹加快速度……
　　 “看！他们停下了，他们转身回去了。”香妹忽然惊喜地叫道。
　　 刘二叔回头一看，那一串火把果然已逐渐远去。
　　 他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色，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点头说：“不错，天快要亮了，我们已出了县界，再过去应该就是山那边的地界，他们不敢再追了。”
　　 刘二叔说着打了一个唿啸，放慢了车速。
　　 天终于亮了。东方露出一道鱼肚色的曙光，照亮了苍莽的群山。
　　 “看！红旗……”刘二叔忽然兴奋地说道。
　　 香妹随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然在前方的山岗上看见一面飘扬的红旗。那红旗在曙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地鲜艳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