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斌又出事了。
　　 “你个混蛋，咋不长记性呀？你——你真无药可救了!”肖斌的老婆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肖斌脸铁青，不吭气，但头昂得高高的。
　　 交警让肖斌讲讲事情的经过。
　　 肖斌皱着眉头，回忆着刚发生的事。
　　
　　 二
　　 一辆轿车徐徐驶到十字路口，驾驶员肖斌在左右观察，恰逢其时，一辆助力车横穿过来，肖斌一脚制动，桥车稳稳停下，给助力车留出路来，可助力车冲向停下来的轿车，咣当，撞到轿车的前脸，人弹出，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肖斌从轿车上奔下来，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男人眉头蹙成一团，抽搐着，呻吟着。肖斌瞅瞅周围，没红绿灯，没摄像头，没过路人。他停下来，后退几步。可是，那呻吟声不绝于耳，他又走回来，再瞅瞅老人，瞅瞅周围，又停下来，不过这次他没后退。此时，呻吟声更大，一阵紧似一阵，声声灌入他耳中，震荡在他心里。他咬咬嘴唇，迈步走到老人面前，弯下腰，扶起老人，急切地问，大叔，你没事吧？
　　 我……我浑身痛呀。
　　 噢，你坚持住，我送你去医院。
　　 哎哟，好，哎哟，我遇到好人喽。
　　 检查完毕，医生说都是挫伤，没大碍。
　　 哎哟，医生，我肚子疼，脑子也嗡嗡响。
　　 哦，那还是住院观察一下吧。医生不敢怠慢，让老人住院观察。
　　 肖斌安顿好老人，缴足费用，才想起来通知老人家属。
　　 哎呀，老唐，你咋啦？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火急火燎地赶来，一见老人的面就大惊失色地喊起来。
　　 我——我摔倒了，是这个小伙子把我送医院的，哎哟，我的腿，哎哟，我的头，哎哟，我的……都，都痛。
　　 哦，是你撞的！你开车咋这样猛呀？不知道安全第一吗？不知道避让行人啊？不知道关爱老人吗？没学过驾驶吗？年轻人难道不会变老吗？你家里难道没有老人吗？唉，现在年轻人的素质……想当年，我们年轻时……胖老太嚷嚷起来，滔滔不绝。
　　 阿姨，你弄错了，老唐——哦，唐叔，是自己摔倒的，我可没撞他，不信你问唐叔。叔，是不？
　　 哎哟，我的腿，哎哟，我的头……老唐闭着眼，只顾呻吟，不接话茬。
　　 问什么问，你送他来医院，你付医疗费，你通知我们，你不敢报案，这不都说明你是肇事者嘛！还要问吗？现在年轻人的素质……想当年……
　　 阿姨，唐叔好像视力不好，我车停在那，他撞上来的，不信，你问唐叔，他当时是清醒的。叔，是不？
　　 老唐半闭着眼，含糊不清地说，我——我不记得了。然后又“哎哟”起来，喊头痛、腿痛、肚子疼……浑身都痛。
　　 我家老唐视力没问题，你在瞎猜，说明你在胡编乱造，你这是糊弄人，你这是推卸责任，你这是逃避处罚，你这是不讲良心，你这是……现在年轻人的素质……想当年……我要报警……老太太掏出电话。
　　
　　 三
　　 “警察同志，阿姨报警后，你们就来了。事情就是这样。”肖斌停止回忆。
　　 交警记录完毕，不置可否。
　　 交警勘查，发现轿车的前脸变了形，认定肖斌就是肇事者。
　　 一听交警的认定，胖老太不仅判定肖斌撞了老唐，还确信肖斌是个谎话连篇的人，于是更来了劲儿，嚷嚷着要肖斌赔医疗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后续治疗费等，至少二十万元。还说，对他这样的说谎者，就不能心慈手软，否则这种人不长记性，会继续坑蒙拐骗，危害社会。警察同志，您说对吧？
　　 交警没接胖老太的话。
　　 肖斌铁青着脸，昂着头，不承认肇事。
　　 可事实摆在那，他百口莫辩，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窗外沙沙抖动的树叶，发呆。
　　 “你个混蛋，脑子真进水啦？真该千刀万剐啊！”肖斌的老婆继续破口大骂。
　　 “我——我能见死不救吗？”
　　 “你听听人家都讲了啥，你咋憋气不吭呢？你是鳖吗？鳖还知道吐泡泡呢。唉，你是上帝吗？你是菩萨吗？你是佛祖吗？你啥都不是，你就是个笨蛋、狗熊、窝囊废，就是冤大头！上次的事刚了结，这又续了一件，冤一次，又来一次，你……”
　　 肖斌满脸怅然，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以前那桩让他声名狼藉的“交通事故”。
　　
　　 四
　　 也是在一个没红绿灯的路口，一个骑电瓶车的老男人在东张西望，准备过路。肖斌把轿车停下来，让老人先过。老人骑着骑着，不知怎么了，猛拐车头，向肖斌的车冲来，咣当，电瓶车撞到他的车头，老人就势倒在车前，滚了两圈后才停下来，双腿不停抽搐，发出阵阵哀嚎。
　　 肖斌二话没说，赶忙把老人送进医院，进行全面检查，还垫了费用。
　　 忙完之后，肖斌才想起来通知老人的家属。
　　 家属们来到医院，见到肖斌都瞪起眼珠子，听说肖斌没报案，很诧异，认定肖斌肇事后想逃避处罚，便当机立断要他先赔十万元再说。
　　 肖斌说自己不是肇事者，断然拒绝。
　　 有人背后调解，要他拿九万，私了。
　　 他还是断然拒绝。
　　 家属们很愤然，便报了案。
　　 老人更愤然，一口咬定是肖斌撞的。
　　 交警勘查，发现肖斌的车头受损，认定肖斌是肇事者。
　　 这认定印证了老人的话，也证明肖斌在说谎。老人的亲属们群情激昂，摩拳擦掌，不依不饶。
　　 血气方刚的肖斌憋得满脸通红，头昂得高高的，不承认是肇事者，更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
　　 这事传扬开去，肖斌一下子成了说谎者、无赖、泼皮，天天淹没在老婆和外人的唾骂声里。瘦瘦高高的他一下子矮了半截，愁云密布的脸拉得老长，像条失水的苦瓜。
　　 又有人在背后调解，要肖斌拿八万块，私了。还说，够便宜了，到底线了。
　　 可他还是愤然拒绝。
　　 闹到法院，他依然拒绝承认自己是肇事者，也拒绝法院的调解。法院最后判决他承担肇事者的相应责任。
　　 在判决面前，他无言以对，不得不赔钱又道歉。后来，他为此失去了工作，不得不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全家人被邻里街坊指指点点，家里的气氛冷得如冰窖，一家人像跌入万丈深渊。
　　 年纪轻轻的肖斌从此少言寡语，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一天又一天，为此消得人憔悴，不到一年竟老态龙钟了。
　　
　　 五
　　 “你说，这次咋办？”
　　 老婆的怒吼让肖斌从痛苦的回忆中醒来，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呆看着怒不可遏的老婆，脑子里混沌一片。
　　 老婆继续吼：“到底有没有撞人？”
　　 他挠挠头，干瘪地回答两个字：“没有。”
　　 和他同床共枕多年的老婆看着他那憨样，不禁热泪簌簌，笃信丈夫没撞人。老婆去公安局，跪在警察面前，发誓又赌咒。可无济于事，法律只尊重事实——勘查的结果分明又确切，不容置疑。
　　 邻里街坊都说这疯婆娘就是一条癞皮狗，想抵赖，要撒泼，和谎话连篇的肖斌真是天生一对，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肖斌寝食不安，瘦了一圈又一圈，瘦到不能再瘦了。
　　 交警最终认定肖斌是肇事者。
　　 他低下的头又昂然抬起，默默无语，用那双阴郁又湿漉漉的眼睛瞪交警。
　　 有人背后调解，要他拿十九万——看在调解人的面上，比要价少一万，私了。
　　 他愤然拒绝。
　　 胖老太见这个年轻人赖账，就大呼小叫地到处宣扬：你的良心让狗偷吃了吗？你难道没父母吗？你今后不老吗？社会都像你这样，那还不乱套？现在年轻人的素质……想当年……
　　 她说得有情有理，听众无不颔首。
　　 肖斌无言以对，满脸茫然。他又一次被推向风口浪尖，成了千夫所指的说谎者、无赖、泼皮、混蛋。舆论又一次像狂风暴雨袭向肖斌和他的家人，他再次承载着远大于上次的压力。他的家庭又冷得如冰窖，家人像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肖斌无论走到哪，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利剑般的凄寒目光。
　　 老婆看着他愁眉不展的熊样，声泪俱下道：“你呀，还不如一只放屁虫呢，放屁虫还有一屁放呢！你想当活雷锋啊？你咋不吃一堑长一智呢？你——你要把我逼疯吗？本以为嫁给你这样的老实人，一辈子过得安稳，哪知道你就是个窝囊废，哎呦，我倒八辈子霉了，这个家要散了……”
　　 肖斌拧着眉头，木讷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见死不救呢？”
　　 “你救人，谁救你？你这个王八蛋就是个白痴！”老婆一把鼻子一把泪。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没说谎呢？没有摄像头，没有过路人，没有行车记录仪，自己拿不出任何证据。肖斌心里郁积着无限愤懑，无计可施的他只能蹲在墙角，捂着头，不敢再看老婆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什么是黔驴技穷？肖斌现在就是黔驴，正上演着技穷的悲剧。
　　 老唐呢，躺在病床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有时微微睁开眼，愤愤然，说要起诉肖斌这小子。
　　 胖老太请人写了诉状，在肖斌面前展来展去，声言要他赔二十万，一分不少。
　　 肖斌哭丧着脸，无言以对。
　　 又有人背后调解，要他拿十八万块——看在调解人的面上，又少一万，私了。还说，这次是底线了，很合算。
　　 已经焦头烂额的肖斌还是愤然拒绝。
　　 他老婆再也没有能力筹集新的赔款了，上次的赔款多数都是借账，现在还没还清呢。
　　 开庭通知书送达——周一开庭。
　　
　　 六
　　 周一，清瘦得有点飘然的肖斌到法院应诉。
　　 法官告知他原告撤诉了。
　　 怎么可能？肖斌沉郁又蜡黄的脸上拧个大问号。
　　 第二天，老唐夫妇来到肖斌家。肖斌全家大骇——他们来兴师问罪了！
　　 胖老太满脸通红，忸怩着说：“小伙子，我对不起你，我真不知道老唐耍的‘猴戏’——他事前没跟我商量，我一直蒙在鼓里。”
　　 肖斌莫名其妙。
　　 老唐向肖斌竖起大拇指，呵呵笑着说：“小伙子，你是好样的！其实，我是故意‘碰瓷’。可是，没想到你经历上次打击之后，还是富有同情心，把我这个‘碰瓷者’送到医院，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你被我故意冤枉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还是敢于坚持事实，不‘私了’。你有爱心，有骨气，绝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相反，你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是一个吃一堑还愿意再吃一堑的人——我设的这个局已经检验出你的品行。尽管我没有证据能推翻法院上次的判决，可我绝对相信你现在的真诚……尽管那条路上没有摄像头，可我的心里长着摄像头……另外，我们向你捐款……”
　　 肖斌的老婆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老唐怎么会想出用这样的方法来考验一个木讷的灵魂，她更不知道是该痛骂老唐还是该感谢老唐。
　　 肖斌惊得瞠目结舌。
　　 第二天，老唐接到公安的通知，说他制造假案，妨碍公务，需接受处罚。
　　 好事者老唐呵呵笑着说，好，好，我接受，全接受。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