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流年】一麦传承(散文)
一
我不知道我小学时的启蒙老师陈老师至今是否还健在。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没联系到她。
她是个外地人——这自然针对的是我们本身就是当地人来说的。她大约四十多岁,就住在我们学校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我们的教室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教室,它的主体设计是祠堂。听说它以前是一家大地主的私宅,解放后倒霉的地主被就地法办了。他的房子分给了没房户居住。四合院中间的堂屋因煞气太重而没人敢住,刚好村里缺学校,就拿它当教室用。我们读书的时候,那间经过改造过的大房子的瓦屋顶常常漏雨,桌旁要放个接雨的桶或者碗,雨水才不至在地上肆虐。唯一能证明它是教室的依据,是里面搭了几排看上去很陈旧的长方形桌子和活套的小板凳,前面破洞百出的土墙上有块长方形的黑板,两头是用两个三角架支撑在那儿的。
我在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想起她来。想起她的原因,绝对是与她在我们面前吃到的香喷喷的面条有关。那时,一碗香味四溢的面条于我绝对是难得的美食。
冬天,天黑得早,有时即使还不到黑下来的时候,看上去那天色也像黄昏的临近。几乎在每天,她都把我们的放学时间安排得很晚。由于我们的作业还没做完,就得乖乖的留在座位上。她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们身后的过道里,边往嘴里梭着面条,边随意地说着话。“谁叫你们不用心学习了,要把作业做完了才准走。”
其实,我们的心思早就飞到了老师的碗里。单单老远就能闻得到一股放了酸醋大蒜和油辣子的混合香味儿,以及将那碗里的面条吸进嘴里去的勾魂的声音,我们再也忍不住了,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到书本上,腮帮子被鼓捣得不行……哪还有心思去做作业哟?我敢说全班像我这样的学生肯定都被那难以抑制的味儿撩拨得有些神魂颠倒了。
还有一点,也是我那时能够被轻易“攻陷”的原因,以至每每回想起它来都觉特别难忘,那就是被嵌入老师那白色土碗里的绿色菠菜。老师是吃国家饭的城里人,每月有二十七斤半的供应粮,像面条之类的精细粮都是按月供应的。而菠菜这种有些“奢华”的小菜,她可以随便找片地自己种一点,就能吃上了。权当对一日三餐的一种补充。
而我们却不能。顶多只能眼馋地望望、偷偷地闻闻而已。这原因就出自我们是农民,全靠挣工分来糊口。
那时我们家有八张口要糊。其中吃闲饭的娃娃就有五个,我是老大——也才六七岁而已,我之后还有四个更小的。每年挣回的工分,是全队最少的,分粮自然也就成了全队最少的那户人家了。分回家来的口粮,只得靠勒紧了裤腰带来吃都还不够。
像老师吃到的又香又爽口的菠菜面条,我们那样一个人口大家是根本吃不到的。而我做梦都想吃到它。
父亲对面条更是情有独钟。这也是我在细长的日子里,才慢慢观察到的。
二
麦子黄了,广大的田野里一片金黄。大人们在前面开镰割麦,那弯着腰的背影多像一张拉满的弓啊,他们的头几乎垂到地下去了。在田间地头收割的麦子,要立时捆在背架子上、背到晒场上去保管。背它的人的样子,也像一张弓——只不过那是一张半拉状态下的弓。每个人全身的汗水犹如泉水样地往外浸出。汗水干了的地方,就留下了一道一道的沟壑。
像我们这些小娃娃能做的事,就是跟在割麦子的大人屁股后面,于麦茬林立的麦地里,仔细瞪大眼睛捡拾那些被遗漏的麦穗。当够捆一把时就把它捆好,再用镰刀割去长长的麦杆,只把麦朵装进背上背着的背篼里。之后,又去捡拾第二把、第三把……的麦穗。那时想靠捡拾麦穗的活儿,为家里挣些小工分的娃娃有一大群,需眼疾手快、动作麻利才能鹤立鸡群。
端午节来临前,家家户户需左赶右赶才把尝“新”的麦子给弄出来。早期结出的青南瓜也萎了花把,已能吃上了。大人们就抓住太阳正旺的大好时机,用撮箕淘了麦子,在垫席里反复曝晒。等牙齿去试它的干度时,咔嚓一声就能咬下,就上磨去磨面了。
用罗子罗出的面,大多用于端午节的中午蒸馒头、蒸包子,或是蒸“南瓜脚脚”吃。南瓜脚脚的做法很讲究,把还没完全“上浆”的青南瓜摘来擦成丝、做成绍子,填充到里面,包成个像脚的样子,故称之为南瓜脚脚。
一开始,我的小小年纪是能享受到很多的特殊待遇的。这主要是因为我刚好属于受宠的年龄,其他比我小的弟妹们对吃还不怎么感兴趣。父母在做那些面食时,都要单独为我做一两个很像那么回事的“斑鸠”——用绿豆做双眼、红墨水浸红嘴角。后来这些讲究的“工艺”,就因把绿豆的眼睛、红墨水的嘴角统统省去了、只做成个“斑鸠”的样子而变了样。再往后,我就再不能享受这种待遇了,风水轮流转已轮到其他弟妹们的头上了。
其实,用白面做的斑鸠既不咸也不甜,只有面的本味儿,它哪有嵌了芯子的包子和南瓜脚脚好吃呢?少年就是这样有时不知好歹,只一味的图个新鲜与新奇。
擀面条是我作为大孩子而被逼学出来的一门手艺活。大约我在八九岁或者刚过十岁时,爱吃面食的父亲生了病,为满足他的嘴馋之需,母亲说自己手疼、动弹不了,暗示我已有力气上案板去擀面了。我呢,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力气、更不隐藏自己想吃面条的想法,在大人们几招简单的指点下就去擀面了。
第一次,我把面和耙了,不管撒了多少的灰面,它总是耷拉在案板上。为把那板面尽量铺得开些,使它薄厚更均匀,我脚下的板凳竟然翻了跷,人就掉到地上去了……
以后的情况,我就能基本做到熟能生巧。每次大人想吃面条或油饼子时,我都会大显身手的。没压面机的年代,自然我就成了压面机。后来,我毫不弱人的擀出技术,就是那时候给练出来的。
三
父亲爱吃面条,不管是机器压出来的干面条,还是手工现擀的鲜面,他都一律爱吃、从不掩饰。而且是连着汤汤水水的面,在里面加了豌豆尖,或者莴笋叶、白菜、芹菜叶之类的蔬菜,他都会先把那些杂乱无章的异物先“拿下”,最后才会把面条一截不剩的都吃下肚。吃完饭的碗其干净程度有如洗过的一般。
关于这一点,按他自己的解释是,一想起小时候挨过的肚子饿,今天吃什么都是香的……就想先把不好吃的先吃了,把好吃的留待最后才吃。
关于父亲吃的面条,碗里都要加入足够的汤汤水水,奶奶是这样说的,小时候他就爱搞那一套——饭不够汤来凑,后来成习惯了。
父亲是公办教师,每月吃的是供应粮。遇风调雨顺的年份,那供应粮是能全部买到像大米白面之类精细粮的。但遇遭了灾的年成,他的那些供应粮里就会搭上一定比例的红苕干、绿豆之类的杂粮。
他在我读初中的完小上过课。我就亲眼见到过,每逢教师食堂吃面条时,他脸上的微表情都要格外丰富些。有几次,他的嘴里甚至哼上了江南小调。他知道我们学生食堂的伙食清汤寡水的时候多——倘若我们学生食堂也能吃上一顿如他们教师食堂那样丰盛的面条简直就是个天方夜谭,他就把面条端到自己的宿舍来吃,趁此机会分一些给我吃。正是那时,他知道了我对面条的偏爱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他,我们都认定了它就是今生不可或缺的美食。
教师食堂也有笑话传出来。有次厨师把莴笋叶等素菜准备少了,老师们自觉面条吃多了、月底可能嘴头就要束之高阁了,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不多的莴笋叶之类的素菜上,结果大家几乎是哄抢着吃的。父亲说那莴笋叶香的简直没法摆。
听到这些话的母亲,就有点儿心疼地想,莴笋叶算什么,至于吃得那么香么,还去抢着吃呢!
每次,她都在给父亲做的面条里,要多加些豌豆尖、莴笋叶之类的蔬菜,父亲便说,有这些东西,就可少吃点面条也能饱肚子了。
认真说来,父亲算是我们家吃面条次数最多的那个人。仅我知道的,他在做绝育手术的那段时间,就一连吃过好几次的面条。记得最深刻的一次,是他手术之后伤口感染高烧不退,身体一下子消瘦了,吃什么东西都觉没味口。心疼的母亲就问他想吃什么,她弄来给他吃。父亲咽着口水说,家里还有没有面条,煮点来吃……其实那段时间天天下雨,根本不能去石磨上磨面——再说,我们家分回的那点儿口粮,也不可能天天都有白面储存在那儿的,母亲就去邻居家借了一把面条回来。她在给父亲下面条的时候,我烧着锅,捞在碗里的面条,很快释放出了浓浓的麦香味,加进其它的佐料后,那混合着的香味儿简直令人心旷神怡。母亲叫我给父亲端去时,还特意交待说,如果你父亲问起,就说今晚我们也吃面条。结果父亲的味口来了,把那碗加进去了莴笋叶、连着汤汤水水的面条,吃得个精光。
四
虽然父亲知道我跟他一样也很偏爱面条,却未必知道我背着他干出的一件不为人知的事儿。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在父亲任教的学校读书。由于离家有十多公里路,我们星期一到校,星期六下午才放学回家——那时每周仅星期天休息一天。有次趁父亲回家的机会,我按照自己的想像,为能吃上一顿面条顾不得别人怎么看,结果白忙乎了一回。
现在想来,真有些好笑。
父亲在上完下午的两节课后就匆匆赶回家去的那个周六,是个雨后阳光并不充足的小晴天,我像个渴望飞行的鸟儿样一下子感到了无比的自由,当即就琢磨起了当晚的那顿伙食来。
我拿出了以前捡拾麦穗挣工分的那套本领、去学校周围的麦地里捡拾麦穗。麦子是在雨天被收割的,应该还没人在我之前去捡拾过——松软的泥土里储存下了不少的雨水,这使我异常开心。总认为那些被丢弃在麦茬间的麦穗,很快就要帮我达成心愿了。我一连捡拾了周围好几块地里的麦穗,也把长的麦杆切短,只留小朵的麦穗捆成把。
兴冲冲地拿回学校后,就想一下子把上面的麦粒揉搓下来——没能入愿。我便升起火来,把麦朵放进烧热了的锅里等它变脆。
麦粒倒是都脱落下来了,就是麦壳一时难以分离。
最后,我也叫它分离了,几乎所有的麦粒里都没一个麦壳存在了。我心里自认为到目前为止,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学校的厨房旁边就有一台石头手磨,我常能见到他们在上面磨豆浆之类的食品,我便把在锅里烘干了的麦粒,拿到那台手磨上去磨面。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完全是按奶奶磨面的方法照葫芦画瓢的。
哪曾想,我天真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是白费功夫的。我用火烘干的麦子只是被石磨压成了饼,它根本产生不了面粉。是我完全违背了一切按程序来的自然规律。
多年之后,我把这事说给我的老班长时,他前仰后合地笑。说,没想到聪明的你,还会做出这等蠢事来。
笑过之后,他又沉思片刻。才慢慢地问我,对面条你真有那么地情有独钟吗?
我说没办法,只怪从小就喜欢它,喜欢它的程度就跟父亲一样,大概是遗传吧!同时,我也告诉他,从穿上新军装起,我就没吃上一顿象样的面条了。还好,就在我“口渴”难耐的时候,我们到开远以后,兵站领导专门安排我们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面条。两口索大的行军祸搁在一处厰房里,我们百十号新兵为吃上锅里的面条,可是出了不少的洋相。由于那两口行军祸里只放了几双筷子,根本不够用,而且祸大、水深、筷子短,捞到最后,那下面的面条筷子根本就够不着了,居然有人急中生智伸手就去锅里抓,结果有人从后面就是一脚,让头上的大沿帽掉进了锅里……
哈哈,哈哈……班长弯着腰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也没办法止住。
你们真逗!他笑醒后说道,为吃一碗面条,居然……哈哈哈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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