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探寻夷齐庙(散文)
滦州古属孤竹国,伯夷、叔齐的故事在这里流传三千年。滦州的对外宣传语是“夷齐故里,魅力滦州”!
在我的意识里,伯夷叔齐这样的人物,一定有他们的庙宇,否则,人们怎么可以让他们无处安身,灵魂空荡呢。于是我开始了一段寻觅之旅。
一
最早认识伯夷、叔齐是在小学美术课本上。忘了是在几年级,美术课本上有《采薇图》的片段。教我们副科是一位脸上长了点麻子的校长。他留着鲁迅式向上挺直的寸头,辨认不出他的年龄,他的一双儿女也在本校读书,一家人在学校一隅寄居,现在回想起,年龄应该在30多岁吧。从他的口中约略知道有点伯夷叔齐的事,那时便觉得他就是一个“采薇”的人。
他兼任几个年级的音乐、美术课,上课从不照本宣科。音乐课上,他经常把蝌蚪一样的简谱、五线谱画在黑板上,把歌词写在下面,然后坐在风琴后面,脚踩手弹,用他的沙哑的嗓音唱一句,让我们跟一句。就这样,我们学会了唱《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还有岳飞的《满江红》《苏武牧羊节不辱》等当代和传统的曲目。教学时有空闲,他还要给我们讲这些歌曲背后的故事。这是我关于民族、气节、家国情怀最早的启蒙。
他的美术功底也很好,可以用粉笔画出瀑布、山水、长城、火箭以及一笔画出各种动物,很吸引我们。当学到那篇《采薇图》的时候,他把那幅画,勾勒在了黑板上,并没有教我们如何去临摹涂鸦,而是整整讲了一节课的故事。依稀记得画中的两个老头对坐在老藤缠绕的松树下,头戴方巾,身穿白袍,面容清瘦,头发胡须都有些凌乱,一人双手抱膝端坐,一人向前探着身子,似乎在慷慨陈词,又像是端坐着促膝论道。他们都目光坚定,身边有一把锄头和箩筐,远处有一条小溪。校长跟我们讲,这两个老头就是伯夷、叔齐,是古代大名鼎鼎的隐士,是孤竹国的人,孤竹国就在我们当地滦县、卢龙、迁安一带。当然,那时候小,只隐约记住一些什么王子,不食周粟,在山中采薇,饿死首阳山等等。曾经偶尔也饿过肚子,知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有人宁可饿死,也要坚守信念,坚守气节,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长大后才知道,这位校长原来是高材生,因文革受到冲击而到了我们这所学校教书,这一呆就是十几年。我是从他那里知道了《采薇图》是南宋画家李唐在80岁高龄,历经家国离乱,南宋朝廷投降派甚嚣尘上时期所做,蕴意特别深刻。现作为国宝,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二
从2010年起,历经数年,滦州市政府耗资52亿元在滦河西岸老城区原址上复原了一座明清风格的“滦州古城”。其规模之宏达,气势之雄伟,在全国也占一席之地。其占地2000多亩,水系环绕,飞檐彩壁、雕梁画栋、古香古色,青砖碧瓦、小桥流水、佛塔梵音,分为若干游览区,是环渤海旅游圈一颗亮丽的明珠,国家4A景区。滦州古城的正门巨大的牌楼匾额赫然写着“夷齐街”。这让我这个本地人忍不住对夷齐背后的故事要进行了一番深入探究。
夷齐的故事大致分为四个阶段,夷齐让国、叩马而谏、耻食周粟、饿死首阳。
《伯夷列传》是司马迁《史记》七十列传的首传,文本叙述了伯夷、叔齐互相让位的故事,人们熟知的是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最终饿死首阳山。两个人是处于武王伐纣的年代。我想,《史记》把这样的两个人物的传记放在这本书来写,不光是一个时序的安排,更重要的是表现伯夷、叔齐孤高桀骜的品德,表达作者对中华历史怎样开篇的独特考虑。
现在的历史考证武王伐纣的时间在公元前1046年,据此可以推断出伯夷叔齐生存的大概年代。500多年后的孔子在论语里多次赞颂伯夷叔齐,称他们是“古之贤人也”,“求仁而仁,又何怨?”“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赞伯夷叔齐“圣人,百世之师也”。荀子评价夷齐二人:他们的名声就像日月一样,可与舜、禹的英名一样千古流传。
据乾隆三十九年修成的《永平府志》,其中彭士圣《重修清节祠碑记》(夷齐庙,又称清节庙)云:“宋大中祥符四年曾访庙遣官致祭。‘清惠’、‘仁惠’谥号则封于政和三年。……至顺元年颁庙额曰‘清圣’,古庙久废。”政和三年,朝廷追封伯夷、叔齐清惠、仁惠谥号。元代,对伯夷、叔齐的崇尚更胜一筹。至元十八年,元世祖忽必烈下诏,追封伯夷为“昭义清惠公”、叔齐为“崇让仁惠公”。布告天下,并建庙祭祀。至顺元年,元文宗下诏,赐庙额“圣清”,并规定“春秋以太牢礼致祭”,形成定式。牛、羊、猪三全称太牢。太牢礼是天子或诸侯祭祀社稷的礼节形式。杀猪宰羊,隆重至极。
不知道清朝的“清”和清节庙的“清”是不是同义,应该是暗合了清朝各个帝王的内心所期待的治国理想,清,是至高无上的意思,这种高度,代表着朝代可以久远,也需要他们的灵魂人物,不然怎样融合一个人口庞大的汉族人群呢。异族入主中原更需要臣子们注重气节,从北京往返盛京祭祖都要路过此地,夷齐庙在清朝得到了更多关注,这就不难理解了。清朝帝王、王公大臣、文人雅士,以及当地百姓皆诚心拜谒,并留下瀚如烟海的诗篇碑文。康熙四年,12岁的康熙亲自参见夷齐庙修缮落成仪式,康熙二十年,康熙帝再次亲临夷齐庙。乾隆八年,十九年两次临幸夷齐庙,并修建夷齐庙行宫。
后历代朝廷对夷齐庙多有褒誉,册封,明清更胜,志书上记载曾多次修缮。明景泰五年,知府张茂把夷齐庙从今卢龙县城迁到“孤竹旧地”,史书上讲“在府西北20里”,这里应该就是紧邻滦河的山水钟秀之地的滦河右岸,现在滦州市油榨乡孙薛营村。
据《永平府志》,夷齐庙坐北朝南,十分壮观。夷齐庙南门外,是一高大的屏风,为砖石结构。屏风高七尺,宽丈余。屏风中间勒铭:“百代清风”,砖屏两边各有一赑屃驮石碑,右碑上书“忠臣孝子”,左碑上书“到今称圣”。南门平顶门楼,东西夯土城墙,楼门上有长方石额,上书“贤人旧里”。“万世可风”,为乾隆御笔。还有嘉庆、道光、咸丰御制匾额,也留下很多美丽的传说和佳话。可见当年庙宇之广,香火之盛,朝廷之重视!
风,伯夷叔齐就像一缕清风,所以受到历代统治者推崇,甚至要把握住。风,类清流,似潮汐,可推助行舟。所以,才把伯夷叔齐视作可万世可效的清风芳流。
其中康熙帝所做的诗是:“……兄弟以义让,富贵如敝屣。叩马谏周王,数语昭青史。遁迹首阳山,薇蕨何其美……”史上,皇帝赐诗的,有几人啊。史书上记载的多是为争夺皇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血淋淋的故事,唯有夷齐让国这股清流,统治者能不大力宣传?
伯夷、叔齐,所受尊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儒家先圣至贤,也一直成为中华民族气节的典范,占据着文明史的首页。
三
早就听说夷齐庙在大跃进中遭到损毁,文革时彻底毁坏坍圮,所以我这个土著一直没有去拜谒过夷齐庙,恐徒增悲伤。此次江山文学网以“根与魂”征文,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夷齐庙。夷齐独行其志、独善其身的行为,以身殉道的精神,是孔子儒家思想形成的渊源,在历朝历代都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推崇。延续3000年的根脉忠魂就在那里,哪怕现在损毁了,只有一些断壁残垣,我也希望能从那石缝长出的荒草里、从燕山山脉吹过来的风中、从奔流不息的滦河波涛中,嗅一嗅历史的烽烟,感受到来自上古的清风气韵。
我在地图上搜索夷齐庙,竟然没有,只有推荐的滦州古城和卢龙的夷齐街。我又搜索“首阳山”,这个倒是有,且不止滦州一处。我查阅资料才发现,全国有根有据的“采薇之地”,夷齐埋葬之所的首阳山至少还有五处。我带着这些疑惑,带着家人开车去了滦州的首阳山,寻找夷齐庙遗址。下了国道,导航把我们带进了一片低山丘陵地带,路随山转,进入滦州油榨乡,两边的牌子上开始可见“夷齐故里,魅力油榨”的宣传语。
此旅,可以说是寻寻觅觅,不同于一般的旅游,确定一个目的地,游玩山水。我心中也知,即使找不到伯夷叔齐的蛛丝马迹,我也会把那些隐约的丝迹关联起来,要构成我对两位先贤的丰满印象。
六月的群山已经披上绿装,麦田开始由青转黄,低洼处还有少许稻田正在拔节,几只白鹭站在田埂上,伸长脖子一动不动。稻子在滦州很少种植,这里如何能够生长?谜底很快揭开,车子突然一个弯,从村庄里绿树掩映间,赫然窜出一条巨大的“红龙”——是一条红色石头砌成的大渠,上写“夷齐庙大渠”。大渠在群山中蜿蜒,道路上、田野里是一个个巨大的拱柱,托举着这条水渠渡槽。每个拱形门洞还有一些大字:“治山治水,改天换地”,“清水绕山走,灌溉万亩田”,“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等,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杰作。哦,对了,正是这大渠才成就了刚才的稻田吧!或许,伯夷、叔齐的魂,化作了“稻菽千重浪”,历史和自然总在以其独特的方式纪念着他们。
刚进入孙薛营村地界,迎面是一座光秃秃,黑黢黢的小山头,经验告诉我这应该是一座铁石山。没想到的是导航竟然把我们带到了这座山的山腰,眼前是一道铁将军把守的大铁门,显示已到达目的地。我更加疑惑,这山,绝对高度不超五十米,称之为山,都有些勉强。这个季节本应该泛绿的山头几乎寸草不生,难道就是首阳山?带着一连串的疑惑,我进入村子,在村委会门口停下。村委会的外墙上有一幅幅壁画,画的正是“夷齐让国”和“老马识途”等故事。我和一位本村80开外的老大爷攀谈起来。他说,刚才我去的确实是首阳山,首阳山是一座铁石山,前些年铁价高,野蛮开采,被削去一大截。后来铁价暴跌,就无人问津了,所以就变成了荒山野岭。至于夷齐庙,就在夷齐大渠的渠首处,早就没了。以前住过知青,后来住过铁矿民工,如今仅有一个荒废的大院,老建筑看不到了。说着,老人摇头叹息,说他小的时候每逢祭祀,村里做买做卖的,人山人海,可热闹了。我无法把热闹和伯夷叔齐的清简联系在一起,但我觉得生意里的内核一定是带着古人的影子的,谦让,历来是中华美德,不必挂在嘴上,一杆秤就有数了。
我不死心,顺着老者指点的地方,沿着土路前进。没多远就发现了那个紧闭的大院,有很多间蓝顶的彩钢瓦房,油漆斑驳,房顶站着几只斑鸠在“咕咕咕”地叫,荒草萋萋,不复一丝古迹。彷徨间,我闻到流水的声音,循着水声,沿着一大片花生地的沟垄,来了滦河峡谷岸边。这里的土地是暗红色,有着不规则的形状,土地的耕种也只能因地制宜,花生垄呈现弧形,一簇簇绿丛中隐藏着花生细碎的黄花。远远可见到夷齐大渠的渠首,似乎由一些碑石和青砖砌成,大概夷齐庙的残躯来了这里吧。我站在岸边往下凝望,碧水悠悠,山风回响。我想到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诗句。当年孔夫子看着浩荡的河水,想着争霸的诸侯,身处水深火热的人民,是否也想到夷齐等先贤?
我想,三千年前,夷齐二人也应当多次在河边眺望,思忖治国、忠孝之道;后世的多少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甚至普通百姓、贩夫走卒都曾在这里凝望,他们想到或是家国民族兴衰,或是官场、商场的沉浮,或是一粥一饭,几个铜板的得失。我忽然觉得脚下有硬硬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片儿灰色残破的瓦当立在土里,它应该是两家地的界石。我低身抚摸这块瓦当,它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云饰。我久久凝望,它在我的心中开始无限的复制,变成一片片瓦当,环扣相连,形成屋顶,形成庙宇殿堂,我也仿佛看到了涌动的仪仗和人群。一片片瓦当,就是一股股清风,也是一块块盾牌。它们曾在历史上撑起一片天空,曾给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躲避过一些风雨,也曾让很多人顶礼膜拜。后世的岳飞、文天祥、于谦、铁铉、方孝孺、王阳明、鲁迅等等,他们都是历史的一片瓦当,他们都具有一种独立的人格、勇毅的精神,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执著,敢于坚持自己的立场,为自己坚持的信念而生而死。就连我们的那位校长也是一片瓦当,不畏浮云遮蔽眼,即使落魄后也能为孩子们遮蔽一方,他心中更有伯夷叔齐的骨气。
“咚”的一声,我猛地从遐想中惊醒,回头看,是小儿子往滦河边打水漂玩乐。遂想,现如今,这块瓦当充当了界石,正如那位归隐的陶渊明,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修篱种菊,吟风弄月,不理世俗,也没什么不好!我本想把这块界石用其他石头替换,带回车上,以作纪念。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终是尘归尘,土归土吧!瓦当属于那块土地,我带走古贤的精神即可。
四
回家后,再查资料得知,首阳山在县志记载也仅有海拔350米的一座孤山。我猜想,夷齐二人“叩马而谏”后,再回孤竹国故地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再加上这个首阳山如此矮小逼仄,或许采薇之地另在他处。其他几处首阳山我没去过,它们分别在山西永济市,河南偃师,甘肃渭源县,还有山东昌乐县,位置都比较靠南,气候应该更加湿润,规模更加广大,是不是更适合采薇隐居呢?资料上还显示,其他几处首阳山也大都有祭祀夷齐的庙宇、碑文和传说。到底哪里才是夷齐采薇和埋骨之地已经无从考证,是啊,“岂争陇右还蒲左,天下清风皆首阳”,这是乾隆御制匾额上的诗句。
其实,也不难理解。对于中国人来说,崇尚文明,崇拜名望,已经是一种传统,很多文明精神得以保存继续,也来自这种胜过图腾崇拜的尊崇,就像人们可以根据“大禹治水”的故事,在可能他到过的江河谷壑处塑造一个大禹的像。首阳山,已经成为一种精神的符号,放在任何一山,都是合理而精彩的。
前几天看过怀才抱器老师的文章《铁血在田横岛上流》,曾提到田横在偃师市首阳山自刎。我突然想,田横会不会想到了饿死首阳的夷齐二圣,想到了自己祖先创业艰难,几百年的基业如今毁在自己之手,曾经堂堂的齐王要对刘邦摇尾乞怜,感到羞愧万分,愤而自杀的呢?这是不是一个夷齐采薇身死在偃师市首阳山的一个旁证?毕竟那时候距离夷齐饿死才过去500年。
关于田横自刎首阳山的理由,没有多少可以让我们明确了解的文字记载,但这并不让我们停止把伯夷叔齐和田横联系起来,骨气是他们选择死亡的原因,怎样联系都是合理的。
2021年,由唐山市夷齐文化研究会主办、中国军转民科普中心、中国文化管理协会网络工作委员会支持的“夷齐文化馆”开馆仪式在京郊燕郊成功举办。网上看,应该复制了很多历史匾额和文化碑刻。不知道夷齐文化馆为什么要设在了燕郊,倒是离我这里很近,抽时间我一定去参观看看。
现如今,每年都有人大代表提案,希望可以重建夷齐庙。如果重建,我提议,希望把夷齐庙新址选在滦州古城一隅的滦河岸边,便于游客游览,也便于宣传。历史上夷齐庙迁址已有过多次,历史也要为现实服务。可以把夷齐的故事或者祭祀大典编成大型历史人物剧,在古城演出。夷齐文化传承3000年,海内外华人尽人皆知,这要比现在演出所谓的“契丹柴册大典”要更有意义,也更能彰显滦州古城的历史底蕴!
伯夷叔齐的庙宇,已经无存,他们“采薇”的故事还在人民心中响着平仄铿锵的韵律。这让我想起了《诗经》里“采薇”,内容尽管已经大变,和伯夷叔齐的“采薇”难以衔接,但我还是觉得二者之间有着一些内在的联系。《诗经》的“采薇”写的戍卒返乡的故事,是否也是在劝诫人们,谦让和谐,回归美好?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如果把《诗经》里的句子题在那幅《采薇图》的一边,是一种怎样的文学意境呢?
伯夷叔齐的庙宇已不复存在,不必失落,重建也好,旧址荒废也罢,都无关紧要了,我觉得那幅《采薇图》就是伯夷叔齐的精神神庙。
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