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九龙山上(散文)
一
甲辰年三月间的一天,应县诗词学会胡斌会长之邀,与老领导加老友徐青兄赴九龙山一游。
九龙山在号称文成县东大门的平和乡境内,早年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现已属名山。一般会认为,此山之所以冠名为九龙,要么山形似九龙拱顶,要么山中有九泉喷泻,要么有古老传说为佐,其实啥也不是,就是一座很平常的山,普通得难以发生神话。山不高,侧坡有缓有陡,峰峦有高有低,平均海拔三百多米,延绵起伏几千亩。它的脊梁是一条分水岭,山之东属瑞安市,西之坡属文成县。西坡的山脚下有一条溪,叫平和坑,清澈,蜿蜒,潺湲,自北向南流淌二十多里,注入飞云江。东山脚下也有一条水,与平和坑一样透明甘冽,同样由北流南,同样是逶迤至大江东去的一条小青龙,只知江畔的地方叫云前,溪叫什么溪?不知道。
早上七点,雾霭重重之中,从县城凤溪花苑出发,穿城南山洞,经峃口大桥,沿飞云江顺流而下至大垟口,车子拐入右边的溪谷。溪谷狭长,弯曲,青翠,流水哗哗,越往里走,地势越高,山林越密,人烟越稀。到了东方村的门楼外过了水,就是九龙山的山脚了。至此,开始盘山而上,人与车坠入了雾海。路是水泥路,像一条腾飞盘曲的龙,龙尾扎在溪水里,龙头探入了云雾深处。
一夜小雨,青山阒寂,空气凉润又清新。
鸟声在浓荫中隐隐传来,百啁千啾,婉转悠扬,雨珠一样淅沥,梦喃一样悦耳。田园锦织如画,紫云英花开,紫霞般艳丽。杜鹃花绽放,烈火般热烈。油菜花仍在菜树上摇曳,金灿灿地在晨风中掀波作浪。路旁的松针墨绿,松花正在悄悄地开放,也是金灿灿的,枝头流金,暗香浮动。山林在蓬勃发蘗,老枝上腾起一团团嫩绿的新叶,如凝水的浓云,如绿色的火焰,在酝酿着一个葳蕤的季节。
几行白鹭在青灰色里斜飞。几多笠影在茶林间此起彼伏。几声悠扬的茶歌在山谷中飘荡。视野里更多的是茶园。茶林滴翠,雾气氤氲,老叶青,嫩芽绿,似浪潮,一坡坡、一叠叠、一层层地往山上和四周汹涌、澎湃、鼓荡。扑鼻而来的,满是茶叶的芬芳,吸一口,心里就被春色灌满、浇透,人醉了。九龙山的空气清香如酒,尤其是在这个露重茶浓的春天里。
二
我来九龙山不下十几次,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次,属故地重游。
记忆中的九龙山,地偏,土瘠,山穷,素以贫困闻名。山上植被茂密,乔木若乱云,灌木如葱堆,荆棘密布,杂草丛生,一年四季野果姹紫嫣红,却不养人,专供飞禽走兽。山中有田舍,村庄都不大,每个数十人家,泥墙黑瓦,东一撮西一簇的,像大蒜子一样散落在豆腐花般的云雾间。村里的公鸡一打鸣,隔山呼应,回声嘹亮。村子与田垄相接。田是梯田,每丘像一弯弯上弦之月,逐级向山下斜展。蛮石砌的道路像扭摆不停的草花蛇,弯曲,窄小,在田间时隐时现。路旁长枫树和琼树,偶有柿树,全是老掉牙的古典型。
通常的年景下,柿子染霜了,琼树叶红了,田垄的红壳糯也就熟透了,稻穗红得发紫,红高粱一样惹目。这时候,人们开始踏霜割稻,镰刀如剃刀,刷刷刷,没几日,一弯弯沉甸甸的红月亮便成了冷清清的白月牙。麻雀的胆子比山匪还大,歇在农人的箬笠斗上,喳喳喳,人烦了,举着镰刀朝头顶挥去,麻雀惊起,像鞭炮一样弹炸开来,过了一会儿,又飞落下来,喳喳叫。当地的山民有一个习惯,红壳糯用来酿红酒,缸底的酒糟用来炊糟烧。糟烧是一种烈酒,60多度,火柴一点就“呼”地腾起一缕蓝焰,比奥运圣火还灿烂。糟烧更是一种佳酿,浓郁的糟香味,至醇的质感,陈上十年,口感赛茅台,人称九龙山茅台。
九龙山出好酒,人也勤劳善良,但由于山荒地少,多少年来,山上的日子一直穷着,不是一般的穷,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
然而,九龙山是顽强的,草木顽强,庄稼顽强,连麻雀也顽强,当然,最顽强的是九龙山的人。山穷水尽之下,人们只好选择外出创业谋生,有的投奔大海,到海山一带去捕鱼,纯正的山民摇身一变就成了渔民;大多数的人去学手艺,当木匠、篾匠、石匠,也有去学打铁、弹棉花、耍木偶、做戏子的,其中以打铁、耍木偶的居多。至今,平和的打铁、布袋戏仍然相当有名,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于是,野蛮闭塞的九龙山便有了多元的性格,既有大山的深沉,又有海洋的豪放,历代以来,能工巧匠辈出,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传奇。在飞云江中上游一带,若论操办婚丧喜庆,九龙山的酒席当属一流,不仅酒好,而且菜肴最为排场,山珍海味一起上,让人大快朵颐。
三
于我而言,真正认识九龙山,缘于一个人。
三十多年前,我跟着当时的峃口区委书记老朱到平和下乡(当时的平和属峃口区下辖的一个乡)。老朱是个基层通,擅长抓典型,他说田东的村支书蔡日省是个典型人物,他要去好好地树一树。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我们一大早从区公所驻地新联村出发,先乘车,后徒步,又沿山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岭,直至中午才扺达村里。来至老蔡家的泥瓦房,大门敝开着,除了门口有一条黄狗吠,还有一群鸡鸭叫,竟不见人影。有村民告诉我们,老蔡带着他老婆在山上造茶园呢。经过一番周折,在一个被野火烧焦了的山坡上,我们终于找到了老蔡。
冬日的九龙山,颜色一半瑟瑟一半枯黄。西风袭来,轰然作响,刮面剌骨。黄叶纷纷扬扬。寒鸦在琼树顶上惨笑。一群白羊在未犁的田垄下吃草。有人在田间烧草泥灰,浓烟窜到空中,在万木萧条中开出一团团黑色的花朵。
老蔡正在山地上开水平带,弓着腰,扎着步,屁股一蹶一蹶地,脑袋一仰一俯地,一锄又一锄,每锄挥汗如雨,动作很机械,机器人的造型。他的工具很原始,一把柴刀,一把锄头,外加一把锄头板和一条钢钎。他穿着草鞋,裤子高绾,在前头掘地,他老婆跟在后面清理柴头和草根。他光着膀子,把锄头高高举起,铆足劲,抡圆了,“嗨”地喝一声,只见锄头在阳光下掠过一道闪电般的弧线,“卟”地没在坚硬的冻土上,接着“嗤拉”一声,一块斗大的瘦土便被他翻了上来。
老朱说,老蔡是个愚公,也是个铁人,就这样凭着自己的一双手,一把锄头,通过三年时间,披星戴月,风雨无阻,硬是在这荒山野岭上开垦出了二百多亩茶园,给乡亲们带了一个脱贫致富的好头。
老蔡看到我们,掠下一把汗,放下锄头,与老朱开聊。一隅的一棵老头松上,挂着一个饭包,那是他的午餐,为了争分夺秒,他舍不得回家吃饭,饭包鼓鼓的,一问才知他尚未吃呢。老朱说,老蔡,你可不能老是单枪匹马地干,你得把乡亲们发动起来跟你一起干,你得争取尽快上规模哦。老蔡接过老朱递给他的烟,吸了一口,咧嘴说,好的朱书记,明年我保证把茶园的规模发展到五百亩以上。我在一旁默默地端详着老蔡,五十开外,中等身材,肤色黝黑,胡子拉碴,细眉细目,猴瘦猴瘦的。我穿着棉衣仍被山风吹得直哆嗦,他赤着上身,却汗流如瀑。他的双手如老树之皮,厚实粗糙,筋脉暴突,在与我相握的那一刻,竹鞭的质感十足。他的手湿漉漉的,湿了我的手,我抬起闻了闻,居然没有一丝的汗味。他见状笑了,说,我流的汗太多了,已经没有咸味,现在身上流的都是泉水。我听了,深受震撼,天哪!这是一个什么人呀,难不成他是一口老井!不,他就是一棵茶,苦中一缕清香。
老蔡其貌不扬,很能吃苦,很会干活,不善言辞,略显腼腆,却有点小幽默。初见老蔡,他给我的印象并不高大,但十分深刻,深刻如他浑身上下被荆棘所勾破的累累伤痕。
四
是夜,回到区公所,我们立马就为老蔡写申报市级劳模的材料,老朱口述,我负责记录。
我在稿纸上记道:蔡日省,1941年生,目不识丁,早年在福建、江西一带以弹棉花为业,1979年回乡兴办苗圃,并承包开发荒山、残林,发展经济林。1984年开始担任村党支书部书记,带领当地群众建公路、拦电线、修水渠,发展林业和种养业等,并致力于茶叶生产,成为脱贫致富的带头人……次年五月,老蔡被评为了市老模。1998年,老蔡的茶叶基地从起初的几十亩发展到了1000多亩,并创建了文成日省名茶开发有限公司。该公司拥有九龙山茶场、茶叶加工厂、茶科所、茶叶销售门市部,成为了集生产、加工、科研、销售为一体的县、市级农业龙头企业。之后,他又被评为全国劳模和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他是一条龙,一条在九龙山上苦斗腾飞的龙……
上午九时许,终于抵达了九龙山的山顶。
山顶上有一片平地,方圆数亩,雄居着一幢庞大的现代建筑,两层,呈门字形,正面二层建筑的墙壁上,写着一行红字大字:文成县日省名茶开发有限公司。建筑的四周,是延绵不绝的茶园——这个二十年前的画面,是九龙山的标志,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想不到,弹指间二十多年过去,它的风光不再,现如今,一块矗立在公路上空的巨大广告牌,取代了它的地位。广告牌的背景是蓝天茶场,上书四字:九龙茶境。见此,我不由会心地笑了,心想:二十年前,九龙山还是没文化的,二十年后,随着时代的发展,九龙山变得懂文化了。文化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是无形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能化腐朽为神奇,如仙人之气,会使孤石飞腾,事业是需要文化支撑的,山亦然。
下了车,同行的人分成了两拨,年迈者坐电瓶车去观光,脚力好的跟着导游去游山。导游是个95后姑娘,长得跟青茶一样清秀,十分能干,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她是安徽人,科班出身,精于茶道,网名叫“唤小仙”。她说,现在的九龙山不再是以前那个单靠种茶、制茶、卖茶的农业龙头企业了,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与浙江未来合谷文旅有限公司合作,共同打造了“九龙茶境”名牌,现在已成为一个集茶旅、研学、休闲、养生、娱乐于一体的综合性企业,而她本人,就是受合谷公司委派来这里负责运营九龙茶境的。
一番话,说得我好不感慨。嘿,九龙山不仅有龙,现在还引来凤凰了。
五
白雾茫茫,清风徐徐。我跟着导游登峰下谷,绕着茶场走了一圈,心里一片惊喜,九龙山还真是旧貌换新颜了。
整个茶场,新修了许多道路,全是清一色的水泥路,路网纵横有序,虽蜿蜒,却平坦,四通八达,再也不是当年上下就是万绿丛中一条“虫”了。一路行去,发现添了不少风景,山上建了许多民宿,多了十几座亭台楼阁,还有儿童游乐园、农事体验馆。停车场上车来车往,游客不多不少,大家牵儿携女,有的在采茶,有的在玩耍,有的在拍照,其乐无穷。途中遇一汉子,正在路边用黄泥塑“南瓜”,一问他是福建人,特地到此给九龙山造景来了。当然,变化最大的是散落在九龙山上的村庄,登高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秀气的白墙黛瓦,洋气的庭院别墅以及亮丽的绿树彩花,呵!个个是新村,村村赛桃源啊!
最后,我们汇集在一座仿唐茶馆里喝茶。茶是“半天香”,属土生土长的一个当地品牌,冲一杯,香半天,喝一口,满腹香。
茶香袅袅,满室笑语。意气风发的诗人们一边在品茶,一边在研讨交流创作心得,我的心事全然吊在九龙山的凤凰涅槃上。半天香的发明者叫钟维枢,原是县农业局的高级农艺师,后任县政协副主席。老钟告诉我,1987年,他在石垟林场试种成功半天香,当时为了选择推广种植者,横挑星星竖选鼻的,在全县的种植能手中选了许久,最后他看准了蔡日省。他说,他之所以作如此选择,原因有三:一是九龙山的自然环境适宜种茶;二是看好老蔡的善良、忠厚和勤劳;三是感动于老蔡的初心。当年,老蔡仍对他发誓——我当书记也好,种茶叶亦罢,就一个心愿:只要村里的乡亲们一天不脱贫,我就把村书记一直当下去,把茶叶一直种下去,直至带着乡亲们走上致富路。
老钟和老蔡的对话并非我亲闻,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些年来,老蔡不仅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手把手地教乡亲们种茶、制茶,还无偿为村民提供良种茶苗近一百万株,在他的带领下,短短几年,就使田东这个特困村成了茶叶生产特色村。老蔡是2011年谢世的,在他临走的那一年,村民们仅靠种植茶叶,人均纯收入就达到3000多元。
对于老蔡的半天香,我是心怀感恩的。那年,我在县机关的一个部门当头头,一次赴省厅汇报工作,争取项目资金,临了特地捎去一斤茶叶。一进门,领导见我拎着一袋东西,误认为是什么贵重礼物,当即就沉下脸来,斥道,小王,你这是干嘛!我连忙说,领导,你千万别误会,这是一斤当地产的半天香茶叶,是全国劳模蔡日省亲手种植的,茶是好茶,但值不了几块钱。领导听了,脸色顿时明媚起来,说,老蔡,我认识,我们一起到北京参加两会的,他与咱们的吕省长还是朋友呢。领导当场表示,文成是个革命老区,省里再怎么支持都不为过。就这样,一个投资达几千万的项目就拿下了。
九龙山是灵性的。九龙山产的茶叶,有机,质朴,纯粹,暖心。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现在,老蔡已经走了十三年,望着那满山遍野的茶林,我总感到他并非离去,他将自己的灵魂化作了漫山白雾,正在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这片他爱得深沉的土地和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