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拾荒(散文)
夏天的早上太阳老早升起,牛头河东边投下了刺眼的光,驱赶着街道上还残留的丁点儿夜晚的冰凉。东关十字路口上架起来的天桥,不合比例地凌驾于半空。来去的行人,有从桥下绕过车辆穿梭而过,也有爬上天桥走过的。偶尔互相认识的在擦肩而过时,稍作停留寒暄几句,也就匆匆走过。
碎女如往常一样,从窑庄路口走出来,影子在她的左侧拉得老长老长。她一年四季头上都盖着一条绿色的针织头巾,将左半边脸黑褐色的伤疤藏在头巾里面。瘦小的身上,套着硕大的衣服。走路的时候,衣服也跟着来回晃荡。她在人群中行走,犹如一缕轻风,没有人会在意过她,更没有人关心过她。她好像被命运搁浅在了这个十字路口,从未穿过东南西北方向中的下一个十字路口。总是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又原路返回。可是今天,她没有翻垃圾桶寻找换钱的废品,而是进了十字路口的“东城大药房”。
她一进门,穿着白大褂的售药员盯着她说道:“你需要什么药?”碎女头也不敢抬,低声细语了一下。售药员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碎女终于鼓足了勇气,用她生平最大的声音说道:“妇科消炎药!”就这个药名她也是第一次说,她显得既紧张又害羞。只不过这次售药员听清楚了,她问碎女带了多少钱?碎女从口袋摸出了一张又旧又脏的二十元。售药员嫌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二十元端详了一下,放到了收银台的钱匣子里。然后,她从药架上取下一盒粉色的药和一盒蓝色的药。接着,她拨拉了两下算盘,再一次打开钱匣子,取出两元钱和装好的药。对着碎女大声说道:“你的药和找的零钱,你可拿好了!”碎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站在原地翻看着药盒。这时售药员大声地说:“每盒各吃两颗,一天吃三次!”碎女听完之后,才走出了药房。
她朝着十字路口的南面的“麦香馒头店”走去,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块钱,用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剩下的一块钱又折好装进了口袋。
她提着东西,一如既往地顺着马路的边沿行走,生怕会占了别人的地方一样。她顺着十字路口朝南走,在一个三叉口的地方,她从东南方向绕进了了窑庄。庄子东面,干涸的河里由于长期放羊,河底的羊粪在阳光下蒸发下,散发出膻臭味非常浓烈。碎女在河边的一处斜坡路上停下来,沿着河堤斜坡路滑了下去,又继续往前走。在一处破旧的院子前停了下来,她解下系在胸前的钥匙,打开了破旧的木门。推开木门,院子里的一间木头土房已经破旧不堪,门也敞开着。她走进了屋子里,看了看土炕上躺的女人。女人脸上伤痕累累,她把买回来的药和馒头,放在一张木桌子上。然后,端起暖瓶,倒了一碗水,把馒头撕成小块放在水里。泡成糊糊的时候,碎女开始给炕上躺的女人喂食,女人躺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叫声,声音里掺杂着痛苦还有些不正常狂躁。但是当女人感觉到是食物的时候,就开始大口吞咽。不一会儿,一碗水泡馒头吃完了。碎女又按照药房的售药员的说法,从药盒子各取出两颗药,喂到女人的口里。女人吃完药,碎女开始给她身上的伤口消毒涂抹药膏,她看着伤口比刚发现的时候好多了。心想,这个和自己一样苦命的女人终于活过来了,碎女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着女人,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她和往常一样拾荒回来。刚进村子,看到了一群小孩,用石子打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蹲在墙角哇哇乱叫,她走近时,小孩子们一看到她,和往常一样被吓得跑开了。她走在小女孩旁边,小女孩全身都脏兮兮的。她拉起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的裤子上,被尿和泥土裹着看不到布料本来的颜色。当小女孩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嘴里发出呜哩哇啦含糊不清的声音,最后拼出一个“打”字,然后,用手拉起自己的衣服。她看到了小女孩身上的伤口,新旧伤口一个挨着一个。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这时候,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棍子,口里大大咧咧地骂着:“你这个天杀的傻子,走在哪里都能给我惹是生非,看我不打死你。”说着,远远地抡起棍子跑了过来。小女孩又是吓得哇哇乱叫的,棍子落在身上的时候,她痛的大哭,然后光着的脚丫子乱跑。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庄上有两个可怜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这个一生下就痴傻的小女孩。在以后的日子里,像这样的场景她经常会碰上。
小女孩在她的哭声中长大了,所有的同龄的女孩都出嫁,而且,给家里换来了丰厚的礼金,而女孩整天在村里呜哩哇啦地乱跑。家里的人都感觉是一个甩不掉的累赘,直到有人上门提亲,对象听说是另一个村里,四十多岁的神智不清的一个男人。家里希望能够娶这个女孩,将来生的一男半女,延续家里的香火。所以,女孩的家里趁机要了一笔礼金,虽然比村里其他的女孩子的都要少的多,但是女孩家里也十分高兴。所以,在那几天,家里人对女孩格外好。给她做了新衣服,女孩穿着新衣服在村里乱跑。逢人就说:“我要结婚,有好吃的。”碎女看到女孩时,心里感觉隐隐作痛。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一直没有见到过女孩。
直到前天,碎女拾荒回来进村口时,一堆女人大声地说着:“去了不听话,就天天挨打。”碎女就停下来听了一会。女人们看到碎女时,就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着。还有的女人说:“两三个月了肚子没动静,带到医院检查,原来不会生娃。”另一个女人又急急忙忙地说:“我看见了,被抬到村子里,娘家人也不要了!”碎女听着,好像知道这群女人说的是谁,就加紧了脚步,当碎女走到村里一个水渠时,发现那里有很多苍蝇。走近一看,水渠里有一个人,身上爬满了苍蝇。碎女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她就用手拉了一下,听到细微的的声响。她看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之前被“娶走”的傻女孩。
碎女开始搬运女人,这个比自己大了许多的物体,让她拖动地十分吃力。路上的行人,看到她们的时候,没有人搭理。她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她以为这样的行为,可能会要了女人的。但是她一个人把女人拖到了家里的时候,女人还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碎女想着,这样苦命的人最能经得起折腾,没有受够这人间的苦,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死去呢?刺鼻的味道让她窒息,碎女不得不先给女人清洗一下,当她看到女人身上的伤口时,她顿时失去了知觉。这种触目惊心,让她不自觉地颤栗,豆大的泪珠不自觉地滚落。
她开始清理伤口的时候,十分小心,好像这一个个伤口,是长在自己身上一样。家里仅有的药膏是唯一的消炎药,给她涂抹好以后,她拿出了自己宽大的衣服,给女人穿好,又给她喂了馒头泡水。女人喝了几口,就喂不进去了。然后,她拿出了小板凳,她艰难地把女人抬上小板凳,又从小板凳抬上土炕,安置女人睡在了自己的土炕上。
碎女想着想着,她又一次抚摸了自己脸上的伤疤,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伤疤的存在。她走到小木桌旁,拉开了抽屉,翻找了一会儿,在杂物的最下面翻出一面镜子。她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她看到镜子里面花白头发,黑皱的脸上一半被疤痕覆盖着。她麻木地看着镜子,好像疤痕与自己无关一样。
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对着这面镜子为自己梳头发时的情景。镜子里的母亲,是那样的好看。那时,碎女自己脸上没有伤疤。她记忆里没有父亲,母亲是一个神婆,总会有人上门算命预知未来。找母亲算命的人里面,大多数都是男人。有的男人来了几天都不走,那个时候家里的供桌上多了很多的供品,碎女也就有了很多好吃的。有时候,还会多一两件新衣服。她自己也希望母亲能够多算命,这样家里就热闹了。可是有一次,一个男人走了之后,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进院子就开始大闹,撕了母亲的头发。看到母亲就扭打在一起。她为了保护母亲,也撕扯那个女人。女人用力一推,碎女就靠在了小木桌上,桌子上燃着的煤油灯落在她的头上,点燃了头发和棉衣。碎女痛得哇哇,可是扭打中的母亲没有脱开身。等到她发现自己的时候,脸上、脖子上、头上全部都是火。当扭打中的母亲,看到自己的时候大叫了一声,那个女人看到碎女的样子,吓得拔腿就跑。从此,这个伤疤就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从那次大难之后,很少有人再找母亲算命。母亲开始带着碎女到处化缘,可是村子里的人都躲着她们,没有人搭理她们。直到母亲生病去世之后,她也学着母亲化缘。可是她的样子经常会吓的别人躲起来,她化缘不到食物,最后她开始拾荒,每天可以用废品换取一点钱,让她艰难地活了下来。
这次她认认真真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个捡回来的傻女人照顾好!
过了很多天,东关十字路口,一个头上盖着绿色头巾的矮女人旁边,走着一个嘴里呜哩哇啦乱叫的大个子女人。她们手里提着编织袋,走到一个垃圾桶前,停下来翻找着,然后走向下一个垃圾桶。在夕阳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十字路口拉的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