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忆】行走的半截生命(小说)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在开门前,先把我教育了一顿,要求我遛一圈就回家,以免她担心。我叫了两声,算是答应了,但一出门我就改变了路线。去他的木槿树、灌木丛,还有桑葚树,我直接拐过楼角爬上西台阶,到了小广场上。我蹲坐在空空的长椅子下,四周也是空荡荡的,时间还早,圆圆还没来。一只流浪的橘猫趴在长椅子的另一头,我知道它在等一份早餐。猫、狗、人本质上都一样,许多时候活着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每天早上遛狗时,手里都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猫粮、狗粮和水,一边遛狗,一边在小区里撒猫粮、狗粮,人们管这个行为叫做善心善行。
圆圆终于在她爸爸的怀抱下来到小广场,静静地趴在长椅子上。她爸爸刚离开,我就扶着椅子边缘闻着圆圆的气味,舔她柔柔的卷毛,急不可耐地想跳到椅子上,与她亲密相拥,这没啥可害羞的,一条雄性狗的本能而已。雄性荷尔蒙在我体内乱窜,却支撑不起我残损的身体,我不过是重复昨天徒劳的一切。
那个胖男人和他的狗出现在长椅前,他从口袋里给流浪猫倒出一些猫粮,橘猫大口地吃着,发出“喵喵”地叫声,像一个得到一把零食的孩子。然后,他又把狗粮倒在圆圆面前的椅面上,看了我一眼,带着他的大口袋和他的狗狗转身走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圆圆把十几粒狗粮弄到椅子下边,掉在我面前。我不想吃,能看着圆圆吃,我已经很幸福了。
忽然,一只拴着绳子的公狗跑过来,它围着椅子在圆圆身边转悠,又闻又舔。我怒了,“汪汪”吼叫起来。这狗的爸爸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丝毫没有扯紧狗绳的意思,那狗一跃跳到椅子上,竟然要对圆圆做不可描述的事情,我声嘶力竭地吼叫。我的吼叫惊动了圆圆爸爸,他跑过来抱走了圆圆,而那个男人也扯着他的狗朝西台阶走去。我不依不饶,冲着流氓狗的背影继续吼叫,不对,是狂吠。
等我停止狂叫时,圆圆已经不见踪影,吃饱了的橘猫不知道躲在哪里补觉,老槐树下只剩下一张空椅子和椅子前孤独的我。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那一头苍苍白发映入我的眼帘。
奶奶不许我自己遛自己了,她又不方便带着我去遛,把我关在家里。而且,好像奶奶知道点什么,那天她跟对门叔叔聊天,我听到叔叔说,去宠物医院来一刀吧。我不完全懂得“来一刀”的含义,肯定不是要杀死我,但我隐约觉得他们是在商议如何斩断我的欲望。一刀下去,无欲无求?我不会答应的,不想做一只残上加残的狗。我是一条雄性狗,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虽然实现起来很难,但那叫希望,好似一道天光照射在黑暗的沟壑里,我不能失去这道光。
每一个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都和今天一样一瘸一拐地磨蹭到屋门前。无力地坐在门前,呆望着门上横着的冰冷的把手,它是一座我无法逾越的大山。
又过了几天,奶奶并没有送我去宠物医院。大概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终于在一天早晨打开了房门。天蓝草绿,春风和煦。尽管奶奶“不许在小广场呆着”的嘱咐犹在耳畔,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挪向小广场。
老槐树下的长椅上空无一物,橘猫还在翘首以待善心善行。我蹲坐在椅子前,静静地等待,期盼。然而,我终没再见到圆圆。以后的许多天里,我照常把遛自己的时间消耗在老槐树下的长椅上。听晨练的人们说,经历“流氓狗事件”后,圆圆的爸爸改在东海头那里晨练了。东海头太远,要穿过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还要走过长长的隧道。
冬天快来的时候,我从长椅子前挪到楼下时,看到了一辆闪烁着红蓝色顶灯的救护车。人们七手八脚把奶奶抬上车,红蓝灯闪烁着开走了。没有出现狗儿在后面狂奔追赶的镜头,因为我是一条失去奔跑能力的狗,“汪、汪、汪”的叫声淹没在救护车撕心裂肺的鸣叫中。
邻居们说,奶奶因心肌梗塞去世了。我不信,守候在走廊一角。“爸爸”回来一次,拿走房证等证件,说是要把房子卖了。看来,邻居们说得没错,可我还是趴在走廊一隅,幻想着奶奶一瘸一拐地回家。直到有一天,楼上一个女人尖声叫着:“老公,快把这条脏兮兮的狗赶出去吧!”
我在一个冷风乍起的早晨,来到老槐树下,望着空荡荡的长椅子。太阳慢慢挪着它圆墩墩的身子,老槐树便悄悄移动斑驳的影子,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走了。我承认自己是这个世上的弱者,但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我只渴望平等与自由,以及宽容与包容。我扭头看向停车位上白色的小汽车,漂亮姐姐你还好吗?
是时候了,我该走了。这是一条全新的路,前方有车来车往的马路,隧道里有长长的似乎爬不完的台阶,我全然不顾,只管奋力挪动残损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