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叶生依次握了审计局三位同志的手，脸上，松弛地挂着笑，嘴上，热情地说着“欢迎，欢迎”，心里，还是有意外和无端的紧张。
　　 “林院长，不好意思，我们受县委的委托，不提前打招呼就到你这里，对医院近年的财务管理做一个审计评估，另外，这也算是对你退休前的离任审计。”审计局老顾说明来意。
　　 “好啊，那我召集院委会成员跟你们见个面，你们把来意也向大家介绍一下。再有，需要什么配合，请直接告诉我，我去安排。”林叶生的紧张藏得更深，脸上的笑，更加温和谦恭。
　　 “不用了，这次来医院，我们希望知道的人范围越小越好，一来免得工作受打扰，二来，万一有什么问题，对你林院长也有好处嘛。”老顾想问题很周到。
　　 “呵呵，肯定问题成堆。我倒真希望你们能经常这样检查一下，及时发现我们的问题，也好让我们不至于错得太远。要知道，医院这么大的摊子，业务多，管理复杂，要说完全没问题，也是不客观。本来，刚开始的问题，只是一点，要是搁那么几年，小问题还真有可能堆成大问题了。”林叶生的话不像玩笑。
　　 “哪里，谁不知你林院长是治院能手啊，把这么个县级医院在不到五年的时间，业务收入翻了近十倍。”老顾说得也不像是玩笑。
　　 “唉，不敢说收入的事，发展越快，问题越多。”林叶生摇摇手，笑着应道。对医院的业务收入的大幅度增长，林叶生一直保持低调――面上看，这是医院的快速发展；仔细琢磨，就会与上面的精神有所冲突：解决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怎么着也不能越解决医院业务收入越高幅度增长吧。
　　 “那好，林院长，请你给我们准备一间办公室，再找个人专门负责帮我们抽调所需档案就行了。工作中，我们不希望有人打扰，当然，发现问题，我们也暂时不向你做汇报，等审计工作整体完毕后直接向县委汇报，请谅解。”老顾的话把审计局一行人带入工作程序。
　　
　　 二
　　 对审计局的调查，林叶生说是不在意，但每天路过审计局办公的房间，林叶生还是不由地感到不自在。
　　 “审计局同志在院工作期间，你专门负责他们所需档案的抽调工作，并要保证每天的水果供应，还要经常主动询问他们其他的需要，总之，要照顾周到。”林叶生交待办公室主任于英。
　　 “行，知道了。”于英对院长的安排应得很干脆，并没有向院长询问具体的工作细节。
　　 “他们对我们的一些收费项目还是不太满意，上午我进去放水果，听到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议论。”时不时地，于英会把类似这样的信息心照不宣地传给林叶生。
　　 于英的办事林叶生一直很放心。用这样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办公室主任，林叶生什么时候都觉得是自己院长生涯的最得意之笔。近十年的合作，于英几乎极善于领会他的意图，不管他说出口还是没说出口的。
　　 虽然于英带来的信息并没什么严重：这么大的医院，想找几笔不合理收费，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毕竟还没有涉及自己的事嘛，但……林叶生还是不愿意掉以轻心。毕竟自己今年59岁，按政策，明年就应该退休了，他可不想在这敏感的时间段出什么乱子。
　　 “不行，如果仅是医院的问题还好交待，如果是自己方面出了问题，那就不麻烦了。不管问题大小，都会让自己耿耿于怀地不舒服。”林叶生最近也没有闲着，有时间就把自己的工作手记拿出来细细过目，让自己的脑子有所准备，以防突然的询问――会是什么样的询问？会有什么样的询问？林叶生不能确定，也不愿意想象。
　　 还好，有工作手记在，这是林叶生的一个工作习惯，做医生、做主任、做院长，无论什么职位，他都一直保持着把一天的工作整理一下做个记录的习惯。这个习惯现在可是帮上了林叶生的大忙。他把工作手记细细地一笔一笔地“顺”了一遍。从记录上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尤其从前年起，医院的药品采购纳入了统一招标，麻烦真是少多了。
　　 说到药品的麻烦，什么时候，林叶生都懒得多想，又不能不想。说实在的，自从前年全区强制实行药品统一招标采购，自己确实松了一口气：虽然“收入”少了许多，但，他，真的不想在退休前因为这样那样的灰色收入而发生什么意外了。
　　 会有什么意外呢？林叶生把头倚在老板椅靠背上，闭目冥想。不能确定，还是不能放心，怎么又能完全放心呢？如果有人想要刻意收拾医院院长，肯定不会是件复杂的事。你想啊，药品方面完全没有把柄的院长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多药商，那么多推销商，你面对的“条件”可不是一毛两毛钱的诱惑，那可是动辄几万十几万啊，林叶生想得心生燥热，睁开眼，喝了一口水。
　　 最精彩的一幕当然总会在记忆的第一时间闪现。
　　 那是南方药业的推销商，出手极其大方。其实以他们当时的药品品种和价格，采购他们的药也没有什么问题，但那个精明的推销商却没有半点讲价就提给林叶生16%的中间价，而且是以银行卡转账，这让一直以现金“交易”的林叶生开了眼界，也让他避免了以后诸多的如此交易中的麻烦和风险，因为银行卡的保密性和流通性，从此以后，这种方式就成了他与客户之间“交流”的主要方式。他喜欢把各种形式的推销商叫“客户”，这样的称呼让他的感觉到自己像是个商人，而不至于引起与自己现有职业联想的不自在。
　　 “大型器械的购置嘛，也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林叶生“顺”到即将购置的彩超、CT时，格外地多了几分仔细。
　　 从购置的评估效价分析，到计划书，到招标书，到向政府的申请，一环一环，严谨而规范。“都是经过政府领导过目和批准的，而且，招标采购的议程还委托给了县招标办，医院并不直接插手，这样做，本来就是为了减少麻烦。”林叶生心里浅浅一笑。“事实上，大面儿上，他需要的只是这么个程序，私下，还得按'常规'走，那不低于8%的提成是不可能少的。”对这次近400万的医疗器械的采购，林叶生警告过自己：这最好是最后的一次，以后，要尽可能少地再接触这样的“交易”，尽可能地确保退休前的安静和安全，毕竟，钱是挣不完的。
　　 “不行，即使从记录上看没有什么问题，还是得预防万一，有机会要尽快找陈常委交流一下。”林叶生想到的是万无一失――到县上，找个可靠的有实力的人讨讨口风，一方面算是工作汇报，一方面也算是一种姿态吧――尊重领导，遇事请示，总没有什么坏处。
　　
　　 三
　　 正想呢，陈常委倒先打来了电话。电话里除了如同往常一样的喧哗，今天，陈常委还说了一句让林叶生震动的话：“老林啊，最近你出台的政策，要注意底下群众的意见哦。”“什么政策？”林叶生一时有些恍惚，但马上，确定――肯定是有关医院分配制度改革的新方案。
　　 对医院，林叶生几乎熟悉到了最细节。每天都免不了到各科转转，到院子各个角落转转。“也许只是习惯”，林叶生对自己这样的行为做解释――只要在院，一天不转，他就好像有什么事没办完似的不能安心。应该持续有一年半了吧，各科病人月月爆满，床位使用率从没有低过97%，这样的状况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业务收入也首次突破了年增长40%，对这一切，他当然愿意理解为，是他的政策创造了医院如此的“高效益和高速发展”。
　　 说到这个改革方案，讨论阶段所遇到的阻力就很大。
　　 “不好，把医生的工作业绩直接与现金挂钩，肯定会在政策上给医生一个导向，极易使这些人走向单纯追求经济效益的误区。”这是班子里反对方的主要观点。
　　 “也好，医院就是应该以医生为业务龙头，充分调动这部分人的工作积极性，这部分人的积极性高了，自然会带动医院的整体效益和发展。”这是以林叶生为中心的赞成方的思路。当然，这样的方案本来就是林叶生一手策划的。他不满意医院一直每年20%的业务增长率，为此，他走访了许多医院，才出台了这么一个以医生为中心的分配制度改革方案，也算是“取经”吧，他想――如果失败或存在导向错误，他完全可以以“经验不足，照搬他人的东西失误”而推脱，他同时也为自己的方案想好了退路。
　　 “这个方案是有可能造成部分人单纯追求经济效益的嫌疑，但我们同时还要用工作质量完成情况、医德医风等综合指标来管理和约束。”林叶生对这个政策的出台也是极其慎重。
　　 什么年代，人事、分配上的动向都是最敏感的，退休前进行医院分配制度的改革，确实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风险，但……也不能怕就一味地只求保平稳，让县上领导和医院班子其他成员认为他真的是应该离任了――没有什么创新了嘛，他这样说服自己。
　　 “就是这么一个方案，我本想等运作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再跟你汇报，没想到却有人先向你汇报了。”林叶生一边捡重要的环节向陈常委解释这件事，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太谨慎没有及时向领导汇报反而让人钻了空子。
　　 “现在这个时期，你还是要谨慎些。你的政策让医院的大处方多起来，也应该是客观吧。病人和医院都有所反映，说是你们现在的医生只认钱不认人，话很难听。”陈常委语气很重。
　　 “好，我会注意的。改天，我专门向你全面汇报我们的这个改革方案。”林叶生觉得电话里不可能把事情向领导陈述清楚。
　　 “是谁这样拆台？”林叶生还是照旧靠在椅子里沉思。本来，他就有下班后再在办公室呆一会的习惯，现在，这样的时间越来越长。
　　 下班后没有人的长廊里的那份寂静总会让林叶生被这样那样事务搅了一天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他一般会利用这样一个时间段，整理一下一天的行为和决策，有时，也会，只静静地靠那么一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等他最终猛“醒”，脑子就会焕发出充分的清醒，他喜欢这种感觉。
　　 现在，临近退休，林叶生下班后滞留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现在，今天，他需要理清的是：“是什么人向县上举报了分配制度改革的事？”说实在的，介于会上赞成方与反对方的对峙，最后他提出以举手表决的方式决定是否使用这个方案。结果是，以赞成方多一票的微弱优势把事情敲定。考虑到会上的情况，林叶生在散会还时专门强调了一句：“会上的争论，只留在会场。既然已成决议，会后就不要再散布什么不利的情绪或言论。”可……现在的人组织观念真是越来越淡薄，想当初六七十年代的支部会内容，那个绝密效果！林叶生想得感慨，其实，也正是经过那个年代的洗礼，才让他养成了现在这种万事“沉”在心里的性格。
　　 “会是谁呢？”林叶生的思绪今天总会不自觉地回到这样的疑问中。把这个拆台的人搞清楚，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个人仅仅是一般的人，也就没什么可怕。新鲜事物嘛，舆论，总不能制止，总会沸沸扬扬一阵，散去，这是他从政这么多年总结的经验――但凡新政策出台，总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这让林叶生也形成了他特有的决策原则：只要利大于弊，就可以先启动，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完全顾及方方面面的，可以在以后做的过程中，边做边完善。但，如果，这个人是班子成员，确切地说，是老张，那就要另当别论了。可，在会上，老张持的是赞成意见：“一个团体要发展，是要抓好龙头”是他的原话，培养“龙头优势力量”也是从他嘴里最先发明的。但，还是一个但，直觉，让林叶生认定是老张。
　　 林叶生极其重视自己的直觉。“不是他，又会是谁？在班子里，能与他抗衡的，唯有老张，唯有他才有这样到县上找到相关领导汇报工作的能量，他可是想望院长这个职位多时了。”左右为难，吃不准，让林叶生很烦躁。他摸出手机，拔了陈常委的电话，但，号拔好，他又按了。“还是以主动的姿态，来处理这件事吧。”他有了决定。
　　 陈常委是近两年分管文教卫生口子的县委常委。这个人不到四十岁，喜欢大刀阔斧，喜欢把改革挂在口头。现在的领导，都愿意在短时间内看到政绩，多有急功近利的心理。说实在的，这次出台这么一个改革方案，潜意识里，林叶生知道也有迎合陈常委的意思。他不想给顶头上司留下“因为退休而固步自封”的印象。“改革嘛，总要有风险，总要有代价，总会有弯路，但因害怕这些而有的固步自封更可怕。”陈常委的口才极好，每次讲话，都像在做演说，极具煽动性。
　　 “行了，不管怎么说，先招集一个人大政协以及医院聘的各单位的社会监督员座谈会议，就这个方案，以主动的姿态专门听取一下来自方方面面的意见和建议。”林叶生准备快刀斩乱麻，他需要在舆论上掌握主动，不能像现在这样，晚一步，被动。想着，他提起笔，为会议准备发言提纲。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正式场合，他绝不会做无准备的发言，有时候，时间紧迫，他也会在现场快速地理出个简单提纲。“不说无谓的话”是林叶生对自己的要求，所以，他的话在医院享有相当高的权威，因为严谨，也因为权利。
　　
　　 四
　　 回到家，已近十点，林叶生打开房门，屋子里漆黑一片，冷锅冷灶，他知道，肖风肯定以为他又在外面有应酬而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那些永远没完没了的电视剧是肖风主要的夜生活。“我不看干什么？坐在家里像个傻子似地等人？”肖风对林叶生不屑于她热衷的夜生活对应的态度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