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散文随笔】时村往事
西京的老人大抵都知道“时村”这地名。以及发生在1964年(1964年在时间段上是中国近代两大事件的坐标点)里时村的故事。
难忘的1964年在我的记忆中很重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它之前的60、61、62年是天灾人祸的“三年自然灾害”,之后仅隔了一年,即1966年震惊世界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1964年是“社教”年。
就在这一年,陕西华县时村发生了一桩反革命份子残杀贫下中农的命案。案犯是一个农民,他在村中唱戏的那天晚上,从村西头放火烧房,跳进农院杀人,一家挨一家老老少少让他杀了几十口……
他被处死了。应该的。在村子的北坡上筑了一座新坟,里面葬着遇难者。当年我正在学校读书,在学校的安排下我们去参与社会实践,参加社教(社会主义教育)来到时村。村子里买不到花圈,那时还不兴这个;我们用柳条挽了好大一个圆圈,上面用白纸缠绕着摆放在遇难者的坟前,然后鞠躬、流泪、义愤填膺高呼革命口号!去了这么多人吃饭是个大问题,按惯例我们被分别派到社员家里吃饭,为了吃下的粮食家家均衡,去的都是一个男生搭一个女生。班长把我和一个叫句菊儿的女同学派在一起是有用意的。我吃得多,而她又瘦又小吃的猫食儿。
那是一个洁净的小院,正房忘了东厢房(又称夏房)死也忘不了,因为在它的檐下拳大的墨字抄着一首诗: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
这诗的作者叫白居易(772年~846年),此诗不言而喻是在揭露封建社会官僚如狼似虎民不聊生!在社教运动中,这户人家的主人为啥将这首诗公然抄在墙上?为何不写些令人高兴的词句呢?比如说“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毛主席呀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菊儿学习好,语文不如我但觉悟高,她拉我一下,苍白着小脸儿问我:“去报告吗?”我探头往屋里望一眼,炕上躺个男人,正双手抱着脑壳儿朝门外望哩。我暗示她坐下,坐稳;先吃了再走不迟。她那天乖得像只猫,极力的偎着我,就连喝汤(关中人把吃晚饭叫‘喝汤’)也把膝盖顶着我。
那顿饭我没吃。不敢吃。我害怕抄诗的在饭里下毒。
菊儿把这事儿没报告工作组。我吓唬她:“不敢说,说了就等于揭穿了他,他一恼说不定北坡上又得多座坟,咱们一个班43个人……”
菊儿打个冷颤,缩着脖子,瞅着我,细声细气的求我:“你把我拉住!拉紧些我就听你的!”
时隔一年,一个同学告诉我说学校大门外有人找我,我跑去一看却不认识!那人脏兮兮的塞给我个纸条转身走了。急忙打开纸条,一行字写在烟盒纸上:“奎弟,快来救我!!——胡居轩”底下写着地址:华县时村农场。
时村吗?怎么还是时村!说实在的当时看着这地名心里都紧的慌。胡居轩是我故乡的近邻,我叫他大哥,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能吹能弹能书能画的文化人;人也生得好,白白的,五官齐整,头发油黑瓦亮;再忙,也要把头发梳的一丝不乱!
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半夜就出发了,多远?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下午三点才骑到。那个农场其实是个收容站,收容“盲流”的地方。胡居轩老远跑过来了,一瘸一拐的,彼此对望一眼,两个男人都哭了!他哭他穷途末路无地自容,我是哭我苦难的家乡!在那天夜里,他跑出来(基本没人管。当时谁也不愿养个吃饭的,任其来去。),我用车驮着他第二天夜里才回到家。我把他安置在父亲的库房里,库房连着学生食堂,饿不着他。每天放学骑车30里回来陪他。
我问他:“以后怎么打算?去哪里?”
他垂着头,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说:“唉!本打算往新疆跑,现在看来一步也走不动了,要户口(准迁证)没户口,要档案没档案(出门要开证明信,证明自己是什么地方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要粮食票没粮票!把人卡的太死了!现在,只要能保住命,希望还是有的,我不信总会这样……”
他为什么要从家乡跑出来?这问题不能问,因为我知道如果一只鸭子上了树,那是水里绝了鱼虾和浮萍,饿急了。后来我父亲给他买了去乌鲁木齐的火车票,又把10块钱(当时父亲一月工资37.41元)半袋子干馍块递到他手里,他哭着走了。
一别35年,2000年他找来了,见了父亲他跪着,不知磕了多少头,硬叫我拉了起来。胡大哥胖了,2000年他从中俄边界上的一个县宣传部长的位子上退下来,有两个儿子,是中俄混血儿,一个在县水利局工作,一个在公安局工作,都是干部。
前几天他打来电话催我去新疆,并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我的饭你也不敢吃吗?你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时村的故事我给他讲过。
我知道他过得好:他退下后也没闲着,养着一群牛,还有几百只羊子,并且在伊犁买了商品房。他的电话勾起我关于时村的回忆,这回忆尽管是沉重的,酸涩的;毕竟那是一场风雨——一个时代前进中的过程。我还是要感谢时村,因为它使我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