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李兰心此人心比天高,她要的人不但人品、相貌要达到或超过文质彬,而且文才也要达到或超过文质彬,根子要正这一条更是千条万条之中的第一条了。
要说偌大一个青山县,像李兰心要求的这个标准不算太高,而且不乏其人,但别人早已有了美貌娇妻,哪个还要你麻姑?纵你是高材生,条件好的哪个又看得起你?
沸沸扬扬的“招亲擂台战”在全县范围叫响一阵以后,偃旗息鼓,李兰心不得不当了几年大龄姑娘,好在还不算老处女。所以,张大志被江兰花气急了,就想用此法给江兰花一个难堪。
人们的报复心竟如此的不遗余力。
文质彬来一中代课,一度给李兰心带来心灵的不安。对过去的事虽然老是耿耿于怀,也只能在私下在心中进行,在工作上是万万牵扯不得的。英语教研活动、集体备课都不能不坐在一起。而且,李兰心是教研组长,可以居高临下地向文质彬发号施令,心中又有了一点平衡。
文质彬虽心知这些情况,但表面上从来都是不动声色,认真地备他的课、教他的书,在教研活动或集体备课时,也畅所欲言、尽情发挥。教书一年多,展示了他厚实的功底,也做出了骄人的成绩。文质彬的教学成绩好,李兰心也不埋没,据实报到学校领导层,照样把文质彬评为优秀教师。因而,二人在工作上还是配合得相当好。当然,私下则毫无往来,见面无非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在江兰花压倒文质彬的翌日早晨,文质彬起了床,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一中呢,校长找他来了:
——文质彬,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本来想马上告诉你,因为太夜深了,所以现在才给你讲。
——校长,是什么急事吗?
——大元公社革委会打来电话,要你立即回家去,说你爱人病了,倒床了,你必须马上回去照料!
——那她是胃溃疡复发了,吃不得饭,什么也做不成了。校长,我只有回家了。
——你暂时做请假处理,万一你爱人的病好不了,我们再另外请代课教师。
——校长,那不行啊!我爱人的病,原来是急性,虽然当时治好了,但现在复发,必然变成慢性病,一下子好不了,我确定回不来一中了。我再舍不得走,也不得不走呀!
——那好吧,待你爱人病好了,你就来和我联系吧!
——那就谢谢校长了。
文质彬打点好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走出校门时,却遇到刚在那儿打完电话的李兰心。
文质彬对李兰心毫无芥蒂:“李老师,在打电话吗?”“哦!(一惊)陈老师,你怎么不代课了?”“我爱人病倒,必须回去照料。”“以后还来不来?”“也许再也不会来了。”“为什么?”“不为什么。”
李兰心看那文质彬满脸的忧郁和沮丧,不知何故。到了当天中午,由于江兰花的愚蠢举动,一中的教职工们才有幸识得天机。
文质彬不忘老校长刘向东,专到教育局局长办公室与刘向东告别,感谢老校长多年的培养和信任,特别感谢他把自己弄到一中来代课的大恩大德。他把妻子的病情和现任校长的态度都告诉了刘向东。刘向东叹了一口气:“质彬啊,我一心想帮你,只可惜你命运如此不济!”
文质彬感到了一种父子般的情感。他满怀深情地向老校长鞠了一个躬,然后匆匆离去。
不成想,他刚走拢车站,即被江兰花拦住了。
原来,江兰花听说文质彬走了,她就向后勤主任请了个假,说是胃痛,要去县医院诊治。江兰花当然不去医院,而是气喘吁吁地赶到县车站,听说上午去双江的客车已走了一班,她不死心,她想:文质彬一定要去与刘向东局长辞别,我还是再等一会。等到中午,果见文质彬赶到车站,江兰花这才喜出望外,松了口大气。
文质彬看见了江兰花,便问:“江师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是来拦你的,我不准你走!”“那怎么行呢?”
文质彬去卖票窗口买票,被江兰花一把抓住,眼看中午12点启程赴双江的班车就要开走,他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对江兰花来硬的。
正在文质彬进退两难之际,救星来了。救星是张大志,他的一个战友是双江人,昨天巧遇张大志的喜事,吃了喜酒,张大志把他送来车站,看到了这意外的一幕。
文质彬别无他法,只好向张大志求助、求救:“张师傅,请你帮我个忙,劝劝江师傅,我们毫无关系,她却不准我走。我爱人患了重病,一个大人两个小孩无人照料,她却拦住我,不让我回去。”
张大志一来敬重文质彬的为人,二来本身就有爱打抱不平的英雄气概,三来又觉得有了报复江兰花的机会,于是,便羞江兰花:“好个不要脸的篮球,你自己找不到老公,把别人的老公拉住干什么?”这句话,本已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江兰花脑壳笨,却说了一句天底下第一不适宜的话:“他就是我老公,一夜夫妻……”一句话泄漏了天机,等到江兰花自己醒悟时,众人都把她看成了一个胖阿飞,一齐哄笑起来。江兰花情急之下,撒开胖腿,没命的奔逃而去。
文质彬买了车票,谢过了张大志。张大志又代战友买了车票。文质彬和张大志的战友刚上班车,班车就开动了。
江兰花的“一夜夫妻”被张大志一暗传,搞得一中教职工以及他们的亲戚人人皆知,有胆大不怕事的人竟当而喊她“瘪篮球”,并笑话她自己泄露的天机:“一夜夫妻……”。对于这不痛不痒的事,江兰花又不能把姐夫的威风拿来做挡箭牌,她只好央姐姐向姐夫求个情,从一中调到了本县国营“三八”食堂。
最惨的当然不是江兰花,她到了三八食堂后,同一个无职无业的县城居民结了婚。小伙子虽不及文质彬,但江兰花总算有了个归宿。江兰花结婚才五个月,就生下一个男孩,身材、脸貌都极像文质彬,江兰花满心欢喜,丈夫也不计较:哪个牛栏认牛崽?
最惨的当然是文质彬。他热爱母校青山一中,他在这里学有所成,却被政策限制,连考大学的机会也没有;被他拒绝初吻的麻姑,现在有了事业有了家,而自己连个代课教师也干不长,即使妻子不生病,篮球也拱掉了他的灿烂前程。
当真是“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不信!他要挑战人生,挑战命运!
于是,他继续在人生的坎坷路上踽踽而行。
在文质彬回大元公社鱼肠溪后才半年之久,即1977年春天,一批代课教师转了正。在文质彬走后,一中所请的英语代课教师才代课8个月就转了正。刘向东再一次为他的高足文质彬长叹:“可惜文质彬啊,这么好的一个人才,偏有那么多的灾难!”
文质彬也知道了这个情况,并告诉了妻子田自然。自然说:“质彬,是我害了你啊!”“快莫乱说,不是你看得起我,我连个家也成不了啊!”
三、昨天明天
离开了是非之地,文质彬回到了家庭的净土,尽管这片净土很小。
他一进门,就看见十岁的女儿文凤仙正在洗菜、做饭,八岁的儿子文成实也帮着烧火。
文成彬喊了一声:“凤仙!”
凤仙和从灶前跳起来的成实一齐高喊:“爸爸!”
凤仙急向卧室报喜:“妈妈,爸爸回来了!”
文质彬看儿子搞得一脸锅烟黑,哈哈大笑:“成实,你成了黑包公啦!”成实说:“爸爸,我就是要当黑包公,好把贪官铲除尽!”“有志气,有志气!”
净土不净,到处是灰尘、垃圾。凤仙读小学三年级,成实读小学一年级;凤仙家务不离手,又忙着做家庭作业,连扫地的时间也抽不出来。成实贪玩,认为扫地是姐姐的事,所以根本没管。
文质彬匆匆忙忙进了房间,随手把身上的背包放下,径直走到床前,问候田自然的病情:“几天了?”“两天了。”“吃药了没有?”“没有钱,凤仙请赤脚医生,吃了点药,打了几针,没见效果,还是痛。药钱也该着的。”
文质彬问:“是胃溃疡翻了吧?”“是的,胃像刀子割一样痛,吃不得饭,喝水都不行,都痛。”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田自然是他文质彬生命的一半。他立即渡河,到河对岸公社卫生院去捡药。
胃溃疡的药物卫生院有没有?院长和医生给不给?此时已下班了,他们肯不肯捡药?
文质彬之所以这样担心,是因为在文革中,卫生院的院长和医生原与文质彬同是大元公社“造联司”的,但后来他们对文质彬反戈一击时也反击得很厉害。
往事不堪回首。
1964年6月,文质彬高中毕业回到家乡。
大元公社处在川鄂湘三省交界的八面山南麓,酉水的上游北河纵贯全境,所以崇山峻岭、溪沟纵横、人口稀少、文化奇缺。
青山一中校长刘向东在电话上给大元公社党委提了一个建议,让文质彬担任一个民小的民办教师。大元公社党委经与山羊胡大队支书商量,让文质彬去该大队任民师,并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文质彬爱生如子,与当地干群关系甚佳,如果没有那个什么文革,他也许会减少许多坎坷。
1966年12月,文质彬从山羊湖民小“杀”向大元公社,成为名噪一时的“造联司”总司令,夺了大元公社党、政之权。当时,红卫兵、造反派像旧社会的土匪封官称王一样,得几个人就称战斗队,稍多几个就是战斗团,“官衔”也就随之攀升,造反队长、造反团长、造反司令……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1967年,女儿文凤仙刚出世,文质彬却正忙于派战,他的“造联司”与反对他的“倒联司”派战不断。“造联司”者,“造反派联合司令部”也;“倒联司”者,“打倒伪乡长儿子文质彬联合司令部”也。
在整个1967年,“造联司”始终占上风,执掌了大元公社的大权。
但在1968年下半年,大元公社革委会成立前后,“倒联司”和原公社社长王子云在相互支持的基础上团结起来,他们逐渐地一致认识到:伪乡长的儿子文质彬在大元公社掌权,是复辟倒退,是资产阶级夺了无产阶能的权。“倒联司”和王子云得到了县、区革委会的支持,一鼓作气打倒了文质彬,开了多次批判大会,“打倒伪乡长儿子文质彬”的大字板、横幅标语不但贴遍大元公社各处,还贴到了双江区革委所在的学校、机关、街道各处显眼的地方。
文质彬悖时了。
文质彬一心想当无产阶级左派,原以为造反、夺权是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如今一败涂地,一切化为乌有,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造联司”被解散,造反派一律联归“倒联司“,后来“倒联司”也被解散。农民,还是种你们的地去,造什么反呢?夺什么权呢?现在有了革委会,权是革委会掌的。不久,各级党委也相继恢复。
文质彬呢?回生产队劳动,就地监管。直到粉碎四人帮后,这“监管”才告结束。
“监管”一结束,刘向东局长一个电话就把文质彬召去县城一中代课。
回忆到这里时,他已来到了公社卫生院,正遇院长张子文。文质彬礼貌地招呼:
——张院长,吃夜饭了没有?
——吃了。文质彬,你今天回来的吗?
——是哦,给你添麻烦来了。
——谁病了?
——我爱人田自然。
——什么病?
——胃溃疡,原是你给她治好的,现在又复发了,饭吃不得,水也喝不得,喝一口水进去,也像刀子割一样。
文质彬的担心是多余的。张子文讲究医德,不以文革中那些荒唐事为意,尽卫生院的条件,给他拿了卫生院现有的最好的溃疡药和针剂,还有止痛药。
文质彬谢了张子文,把药拿回家。张子文正关医院门时,医生田大化来了,便问张子文:
——是谁来捡药?
——文质彬。
——伪乡长儿子,你怎么那样将就他。
——我们医生首先要讲医德,何况他为他爱人捡药。田自然还是你田大化的族妹啊!
——快莫提那田自然,她傻到顶点了,大家都劝她,不要同文质彬去,他家庭历史不好,偏不听。
——那如果文质彬找到你,你一个大舅子,也不肯给他捡药了!
——当然……(又改口)卫生院的工作和收入还是要优先考虑的。
田自然吃了药,文质彬又找赤脚医生给她打了针。当晚,她终于睡好了一夜瞌睡。
虽然田自然的病情有所好转,但只是缓和,无法治愈。文质彬到双江、上县城、下里耶,到处捡药,但始终没有治好自然的溃疡病。
一日,文质彬去赶双江场,卖几只鸡称点猪肉熬油,正巧碰上高中同班同学方长印。方长印一把抓住文质彬,拉到一家酒店,点了两瓶啤酒,几个肉菜,还有一个豆腐鱼,满盘盛席招待老同学。二人边吃边聊,谈得甚是投机。文质彬问他:
——长印,听说你到海洋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了?
——有个事做就行。昨天来区里开会,今天上午散会了,公社谭书记要我给他家带几斤猪油回去。如果不给他称猪油,我就碰不上你了。听说你到一中代课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自然胃溃疡发了,太严重。我到处捡药,都没治好。
——西药不行,找草药吧。海洋公社小沟大队岩梁山生产队有个“右派”,向一个老医生学了不少草药,老医生已经去世,他生前把全部草药药方都教给“右派”了,听说其中有几味药专治胃病,只是不知道包括胃溃疡在内没有?
——那我今天回去向生产队长请个假,我明天就到岩梁山去。
——你找不到岩梁山,也不认识那个“右派”。我明天在海洋公社等你。因为我最近一段时间驻小沟大队,我可以给你带路,我们一起到那个“右派”家去。
——好。你这个老同学,什么时候也没丢掉我们之间的感情。
——感情是没丢掉,可惜我帮不了你的忙。你一肚子墨水、一身文才,用不出去,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长印,你不要为我担忧。我想,我只要有一颗报国之心,也许总有一天能找到报国之门!万一我这辈子找不到报国之门,也要让我的儿女去继续寻找!
——(感动地)质彬啊,你的心、你的去向我都知道,难为你啊,你一直都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啊!当然,目前只能把你爱人的病治好,不然的话,“齐家”都还谈不上呢,更谈不上其它了!
二人酒醉饭饱,方才分手。
后来,在方长印的帮助下,在岩梁山找到了草药,田自然的病好了。再后来,他创办了民办乡中,儿子成实读硕毕业后到县党校上班,父子俩都找到了报国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