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你好。”
　　 “砚，你好。”
　　 “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
　　 “你的文笔不错。”
　　 “我那算什么文笔。文字于我不过是一种情绪的出口。”
　　 “人，总需要出口，否则，必被淹没。”
　　 一时无语。以为彼此都很熟了，但突然的面对，砚与泅不免都有些小心翼翼地远远的站了，相互打量着对方。
　　 砚本不是一个擅于聊天的人，平日里看到群里此起彼伏的废话连篇，他感觉真是浪费生命。却对于泅，烟有聊天的冲动。被泅文字特有的质感触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烟天性偏爱静若明月，意味醇厚的女士。
　　 砚与泅，受一种情绪鼓舞似地，你来我往，如前世旧友般，由最初的拘谨到话多得刷屏都来不及。
　　 你的文字，质感、扩张，直入人心。砚三句不离本行。
　　 质感的文字，只因有质感的审视。泅若有所思。
　　 质感的审视，源于生活的磨砺。砚随笔跟进。
　　 生活的磨砺。几个字刺激得泅鼻子一酸，眼睛又潮，想说什么，又觉得胸口堵着，只能点点点，打下一串省略号。
　　 省略号让砚奔涌的激流打了一个漩。
　　 省略号后秋没有见着砚常有的默契跟过来，于是，也住了笔，稍作凝思。
　　 天天都需要你爱，我的心思由你猜……《不得不爱》的铃声骤然响起。秋一惊，眨了眨眼，愣怔片刻，才匆忙拿起手机。电话是妈妈打来的，无非是永远重复的关心。小秋，你吃了没？别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恋爱是谈出来的，不是闭门造车得来的。见到自己中意的要主动一些。眼见着你年龄越发大了，要上心一些……秋眼睛盯着对话窗，轻声应和着妈妈。对话窗沉默着，妈妈的话却延绵不绝。
　　 生活的磨砺。与砚的对话中止于“生活的磨砺”，让秋心生委屈，心里犯堵，晶亮的眼泪顺颊而下，再应和妈妈的话中，就带了明显的鼻音。妈妈听出异样，问得越发急切。秋用手指轻轻抹去眼泪，舒口气。“妈，没事，就是有点感冒。”调整后的声调柔柔的，带着女孩子对妈妈天然的娇嗔，说完，秋便匆忙挂了电话。但电话随即又追了过来，秋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妈妈重复的絮叨。终于，秋耐不住了：“妈，我还真饿了呢，不听你教诲了，这就去弄饭。”妈妈这才百般不愿地挂了电话。
　　 真饿了。黄昏早已落下，窗外暮色沉沉。秋从皮转椅里挣起身，左右活动一下有些发僵的身体，踢踢踏踏地去冰箱找吃的。一片微光罩着一桶方便面，别无他物。秋关了冰箱门，走进厨房。站在灶台前，抿着嘴，愣怔半晌，还是从冰箱里拿出方便面，冲上水。坐在沙发上，方便面桶蒸腾着缕缕热气，让秋忽然想起还有一袋泡椒。她站起身想去拿，却又想不起具体放在哪儿了。记得是在自己的拎包里，可，没有找到。秋飘向厨房、打开冰箱、拉开抽屉，搜寻任何一个泡椒可能出现的地方。没有。想了想有可能在地下室的自行车车筐里，于是，打开防盗门，直直下楼。正正迎上邻居家那个身材粗壮的男人上楼。“这么晚还出去呀。”男人满脸堆笑地仰了头，停住脚步，喘着粗气问道。“没事。”秋文不对题地随意应着，便从男人身边滑过。车筐里是空的。上楼。又打开包。拎包的夹层里，那袋鲜红的泡椒安然地躺在那儿。秋笑意盈盈地拿了泡椒，冲了一下水，一刀一刀慢慢切下去。先切成细丝，再横切成小丁，盛在小碗里。这才端过方便面。可筷子插进去搅了两下，才发现方便面已成了浆糊。
　　 突然就坏了心情。突然就掉了眼泪。
　　
　　 【6】
　　 烟值夜班。
　　 一个人的日子，每到饭点子就犯愁。这不，半条街快过了，还拿不定主意吃什么。烤红薯的香气适时地飘来，烟走了过去。经过护士办公室，冲秋扬一扬手。
　　 “烤红薯。”秋一脸欣喜，搓搓手，咂咂嘴，“嘻嘻，我的最爱！”
　　 “那就跟我来。”烟没停，一路来到值班室。
　　 秋随后进来。
　　 烟一脸笑意，盯着秋，看着她一副急不可耐的吃相。
　　 烟忘了第一次见到秋是什么时候，应该是烟刚来那几天吧，但当时的感觉记忆犹新。
　　 一身洁白的护士装，裁剪得体，衬得端了治疗盘的秋轻盈飘逸。嗯，还有一股淡雅的清香，至今还留在烟的一呼一吸间。青花瓷般清丽动人，花蕊初绽般暗香涌动。烟对自己的感觉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这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应有的感觉。况且，就容颜来说，圆脸盘子、单眼皮的秋也算不得漂亮。但对于秋，先入为主的感觉就是在烟心里扎了根似地，正如此刻捧了烤红薯的秋，素面清雅，目光怡人，让烟又不由地闻到了那熟悉的清香。
　　 “傻看什么呢，不就是吃你一烤红薯嘛，值得把人都看到眼睛里了似的。”秋瞟了烟一眼，脸微微一红，便又低头轻咬了一口红薯，莞尔一笑，“我还就爱吃烤红薯。”唇边留下的一二处红薯渣屑随着说话一上一下地动着，让秋别有一份味道。烟的心暖暖地一动。
　　 “那还不简单，以后我天天送烤红薯给你。”
　　 秋开心地用手指了烟，“你要说话算数！”
　　 烟哈哈一笑，“简单！”
　　 下班一进家门，秋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登录QQ。没有砚。秋的情绪顿时变得低落，慢慢地在皮转椅上坐了，打开与砚的对话窗，调出以前的聊天记录。
　　 晚安。再见。通常是凌晨三点，他们互道晚安。偶尔，砚追上一句，“早安。回见。”等秋看得心中生喜，又生话端，烟却已灰了脸，下线。秋反复又看几眼砚的“早安。回见。”确认砚不会再回来，才百般不舍地关机。而通常，砚都会不定时地留言。你今天的文字如何如何、你哪段文字如何如何……对于文字，砚从来不惜笔墨。曾有过几次，秋与砚玩笑道，知你是砚，所以墨无尽。砚哈哈大笑，秋言极是。砚本为砚，自当以墨为水，畅游字海。
　　 可是今天没有砚，也没有砚的留言。秋心里不免一阵失落，继而不安。
　　 其实，秋是矛盾的，并且这种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显突出。一面是秋急切地盼着见到砚，盼着砚对于她文字独到的、入心的解读，一面又隐隐地怀了恐惧。今天不开QQ了。话是这样说，却不由地总是第一时间登陆QQ,第一时间与砚相见。真是中毒了。秋感觉自己现在就犹如一个瘾君子对海洛因的依赖。她惧怕每一次下线、每一次结束，她期待每一次重逢、每一次开始。每当再见时分，她的心都会一揪。别送了，梁祝也不过十八相送，我们再这么送下去，就是十九相送也送不到家。砚对于他们明明道了再见却又一次次地重拾话题的送别，做幽默的比对。而“家”这个字，让秋触电似地，猝然就止住了话题。
　　
　　 【7】
　　 透过护士办公室的玻璃窗，烟发现秋在独自发呆，他轻咳一声。
　　 秋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一时茫然：“今天你值班？”“不。53床不太好，我过来看看，顺便给你带点吃的。快吃吧，趁热。”
　　 边说烟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包还未打开，烤红薯的香气便浓浓地溢了出来。秋脱去刚才的呆相，转瞬笑颜如花。只见她把红薯剥了一部分皮，然后撮着嘴，小咬一口：“嗯，有红薯吃真好。”
　　 “一块红薯就哄得你开心，你也太容易满足了。”看秋非常享受的样子，烟笑得哈哈的。
　　 秋被烟笑得不好意思，红了脸推开红薯：“那不吃了，免得惹你笑话。”烟忙止了笑，急急地摆手：“你看你，孩子似的。我是说，你吃红薯的样子……真好看。”话一出，烟的脸一阵发烫。好在，秋并没有留意他的细微变化，复又拿了红薯吃起来。
　　 夜深了，病区一片安静。烟与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烟，咋跑这么远工作，孤苦伶丁地多没意思？”秋递给烟一杯水，拉了椅子坐在烟斜对面。
　　 烟脸上一僵，随即淡然一笑：“我生性漂泊。”
　　 “漂泊。听起来挺浪漫，只是苦了嫂子。”秋把“漂泊”含在嘴里，脸上，不由收了轻松。任何“漂泊”对秋来说，都是一种直接的刺激。转身的远山，也是去漂泊了么？
　　 “我只有我。浪迹天涯文字为邻。”看秋突然沉郁的脸，烟故作轻松地说。
　　 “浪迹天涯文字为邻。”秋又把烟的这句话含在嘴里，叨念着，更加失了神。可不是吗？那些潜入夜色的孤寂，如果不是有文字作邻，该如何打发……
　　 秋失神，烟也失了神似地两人陷入各自的心事。
　　
　　 【8】
　　 上夜班，两天晚上没见着泅了，想得慌。“想”字一出，烟心头一动。
　　 泅，这个女人带给烟全新的心理感受。为什么一个女人会为自己取这么一个名儿？她在哪里落水？其实，从文字中，烟隐隐约约有了答案。这一定是个失意的女人。文字里，满是俨俨的哀伤与悲情。但，这种感觉最近有了改观。
　　 倚了窗口，一杯热茶在手，习惯与那轮日出互道早安。街道上行人由少及多。背了书包的孩子，或步行或自行车的上班族，想必他们心中都装着一轮日出，都在期待美好的一天。
　　 太阳一跃，上了树梢，天空便猛地明艳起来。
　　 泅的文字开始变得轻盈，变得亮丽。由文及人，烟敏锐地捕捉到了泅的变化。一定是泅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因为泅说了，文字就是她的脸色、她的心绪。是什么让泅走出了阴霾？人还是物？烟独自揣摩着。会是什么人呢？烟确定，一定是什么人影响着泅。这样想来，烟有一分失落，但随即自己也心头一轻。奇怪。烟嘟哝一声，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无论如何，快乐就好。”对话窗开着，面对灰了脸的泅，烟不知是说与泅还是说与自己。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未来。
　　 未来的还在远方。来的却已过去。那么，我们的现在呢？
　　 貌似不相关联的两句话，深藏着无尽的关联。烟把这两句话翻来倒去看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胸，却还是忍不住打开聊天记录，一遍遍地回看。回看中，烟仿佛能够感觉到泅坐于对面，神色寂然地问，我们的现在呢？
　　 我们。现在。烟的心被一次次击中。
　　 何佳带走了他的过去，未来还远，那么，他的现在，泅是不是可以给予？
　　 谁？给予什么？一恍，烟又迷惘。泅是谁，除了文字，她能给予自己什么？烟感觉自己迷了路，左冲右突，失去方向。
　　 世间人流如织，熙来攘往，但与自己投缘的，能有几人？
　　 弱水三千，只你一瓢。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烟紧锁眉头，失神地看着，烟燃到根部烫了手，他才猛醒。你是谁。你有如何的故事。弱水三千，你我是否是彼此的那一瓢？好多次，话已写好但都被烟删除。他的内心充满矛盾。他很想告诉泅一些深藏在心底的关于自己的故事。却每每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将要脱口的话拽回去。来回挣扎中，烟有时柔软，有时坚硬，有时温情，有时冷血，最终连他自己也糊涂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漂了快四年了。刚开始，只是在家附近，渐渐地，越走越远。远，对烟而言，不仅仅是空间距离，更是心的距离。何佳在他心里越行越远，过往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如果说，初始选择离家近，也是潜意识里的有所期待吧。
　　
　　 【9】
　　 何佳的出现，烟没有感觉到意外。
　　 看你，脏死了。让开让开，到处都是灰。何佳从一进门就寻了抹布忙上了，烟倒像外人似地，随着何佳的动作一而再再而三地挪着脚。直到把烟逼到角落，无处可挪，何佳才突然收了手，望着烟，一脸落寞。没事。挺好。烟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再后来是何佳远嫁的消息。据传男方有车有房有票子，何佳应该遂了愿。乍一听，烟的心紧紧地一揪，忽地掉入深渊，绝望，灰暗，万劫不复。对于何佳，自己还在期待什么？何佳想的，何佳要的，今生，他无法给。他们注定是两条道上的火车，各有轨迹。道理明明白白，但事到临头，何佳那带有神往光韵的眼神还是犹如一把刀架在烟的脖子上，让他濒死的感觉多于恐惧。于是，烟选择了更远的漂泊。
　　 来的终会来，去的终会去。不该自己的，再挣也无用。烟只想走得远远的，走出过往，平静地生活，安静地写字。
　　 和砚的聊天，有蔓延之势。现在，回到家，秋第一件事就是登陆QQ，就是第一时间回复砚的留言。然后，秋的回复如小扣柴扉唤得砚即时出现。然后，两人的聊天夜宴便盛大开幕。不不。不能这样了。秋本能地躲闪。自从有了砚，秋感觉自己写字的时间明显地压缩了，原本至少二天一篇的文现在一周都难成形。玩物丧志。可分明，我并没有玩物，我们在谈文字。秋脑子里有两派，辩论不休、争夺不休。但无论如何辩论、如何争夺，如果那晚得不到砚的即时回应，秋所有的防线便轰然倒坍似地，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她把音量开到最大。恍然间她总是听到QQ滴滴的响声。等待中，秋变得焦躁。去他的，有什么呢，他故意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他呢。赌气。关闭QQ。以后再不准主动搭理砚。独自生着闷气，秋对自己约法三章。可过不了三分钟，秋又忍受不了煎熬，重新登陆QQ,重新调出聊天记录。
　　 有砚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的满是愉悦，秋的入睡便来得安稳、来得踏实。相当一段时间，远山的转身仿佛也顺手带走了秋的睡眠。她几乎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安神的中药西药吃了个遍，却依然是睡眠浅浅，极易惊醒。睡眠严重不足，情绪极度抑郁，秋几近崩溃。之所以没有崩溃，就是因为文字。文字挽救了她。沉浸于文字，秋感觉自己的情绪真的有了出口似地，每每成文，都可以换来她短时间的内心相对安宁，然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个踏实觉。睡个好觉几乎成了奢望。什么时候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秋都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