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叩门，玫在里面一声不吭，没有回应。半夜里，他起床，看到玫坐在客厅的窗口，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对着深蓝色的天空默默地垂泪，眼睛蒙上透明的泪滴：
　　 “苏，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小荣的身影，我受不了，为什么？老天要让我们失去最深爱的儿子？”
　　 苏紧紧抱着玫：
　　 “玫，答应我，好好休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7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妻子的事了。玫终于还是原谅了他，她只喜欢平淡的生活，她不想放开他，只是生命中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出于对儿子的死不能释怀，温柔贤惠的玫常常一点点小事就摔盆子砸碗。
　　 她没有提出离婚，说明，她还爱着他，她舍不得放弃他。苏还是很担心，她有一天会离开他，怕她会放弃他，他的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他无法摆脱敏的纠缠：
　　 “好不容易，她才原谅我，我们刚刚准备开始孕育新的小生命。”
　　 “我已经发过誓，再也不会与你交往。”
　　 “她和你是不同的。”
　　 敏反唇相讥：
　　 “有什么不同？”
　　 “她是处女，内心如同初生婴儿般的纯净，是我想一生好好呵护的女子。我们是相爱到了相当浓烈了以后才做的爱，那种身心融合为一体的感觉，是别的女人不可能取代的。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此打动我的心。”
　　 “我不会轻易地与她上床，因为我爱她，尊重她。为了得到她的心，我苦苦追求了三年，她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他接触到了敏的身体，那是完全不同于玫的丰满的身体，苏和敏，有的只是肉欲的满足，如果要玩到放弃家室的地步，那就太不值了。
　　 如果说出真相，玫会发疯。儿子的死亡、丈夫的不忠、好友的背叛，这就是毁灭她全部的世界：
　　 “为了你，我失去了儿子！你到底还想怎样？”
　　 他不可能赔偿她流逝的青春，也不可能为她的爱情负责，他无力承担：
　　 “他妈的！我恨透了这个女人，为了她，我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还有可能失去相亲相爱的妻子。”
　　 他抽起了烟，神情焦躁不安，他恨透了她，曾经的情人，现在只有厌恶。他在寒风中穿行，看周围暮色苍茫。爱情，不能分享，这就是命运给予他的答案。爱情，如绚丽的蝴蝶般飞舞，却盲目。
　　 “我不是你的另一半，永远都不是！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大家永远没有交集，我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我再也不能忍受你！”
　　 他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保守传统，对于这样的现实，他只能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
　　 黑暗中，敏发出了呜咽声，如一只受伤的小狗。
　　 在人生的旅途中，他摔了一跤，这一跤，跌得很惨。
　　 敏泪光闪烁地看着苏：
　　 “我是真的爱你。”
　　 苏转过头，眼睛里也有泪：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了我。我们缘尽于此，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她望着他，眼里充满着怨恨：
　　 “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一定要你尝尝我的厉害。”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深爱着苏，她问自己，能否重新选择一个男人，来代替苏，就像以前那些在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男人一样。他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朗的头发，令她眷恋，无法放弃，强烈的占有欲席卷了她。苏，是她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哪怕他已经无心搭讪她的那种冷漠的神情：
　　 “我的选择只会有一个，那就是玫。”
　　 对于爱敏，他无能为力，他希望心底，能少一些负累。
　　 家里，是坐在沙发上呆呆发愣的玫，这样的沉默维持了几天。她身体消瘦，一头长发乱蓬蓬的，无神的眼睛，苍白的脸色。苏走过来，紧紧抱住玫，他的眼泪掉下来了：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阳台的阳光里，她的心已是伤痕累累。
　　 在儿子送往太平间的楼道上，玫猛扑上去，不肯放手。她的闪烁着潮湿光泽的脸颊沉浸在泪水里：
　　 “苏，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小荣？他只有三岁啊？他做错了什么？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很乖很听话？这个世界真的有上帝吗？为什么你会给他吃安定片？你为什么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玫并不知道真相，依然平心静气地与敏来往。她说：
　　 “记得哲学书上说，这个宇宙，拥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可知觉的世界，这是饥渴的产物，同时，还有另一个世界，是理想的世界，是爱的产物，相信上天，会把我们的小荣接到理想世界里，让他幼小的生命在爱的笼罩里延续下去。哲学是纯净的，它融合在我们的生命里，化为我们生命的血液。”
　　 他的幸福被罪恶的情欲摧毁得灰飞烟灭，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就潮湿的心更加阴郁。他从一个充满朝气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神情困顿的男人，他独自抽烟喝酒持续到了天亮，只是酒精无法浇灭他们愁绪。
　　 难道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
　　 在时间的流逝里等待伤口的愈合，玫终于原谅了苏，她以为，他只是一时的疏忽。
　　 只是此时，谁也没有想到，恶魔早已隐居在苏的心灵深处，如激情般澎湃，化为痛苦的酵母，最终走向爆炸，直到在暴雨中走向自我毁灭。
　　
　　 8
　　 敏想，她从小就是公主，是众多男生爱慕追逐的对象，而他，却拒绝了她，为了一个她认为古板无趣的女孩。有人，在骄傲的公主面前，与灰姑娘深吻相爱。她是学校里最出众的女孩，在各领域都很出色，美丽的外表，活跃的身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床上，激越无比。
　　 只是，在苏的心里，她不过是浅层的肉欲的追逐，如果要玩到建立家庭的程度那就太糟了。
　　 他的心里，心疼的只有玫，失去了儿子，玫从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妇人，生活的坎坷磨蚀了她。
　　 面对他的拒绝，敏威胁他：
　　 “如果，我把真相告诉玫，我看，到时的她，就不是摔锅砸碗那么简单了吧？”
　　 他决然要让她在他的世界里消失，这样的感情再继续下去是可怕的：
　　 “你的条件出众，追你的男人一大堆，何必要缠上我这种有家室的男人呢？”
　　 原本柔情蜜意的情人，沦为苏打死也赶不走的负担。他用冷静和矜持，收敛自己的激情，来表达对她的疏离。25点只是在刻板的生活里，额外延伸出的新时间体系，她只是他的生活的调味品，她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真性情，想做荡妇就做荡妇，他只是迷失于自己熊熊燃烧的爱欲与肉体。
　　 只是现在，她铁了心地一定要将这个对妻子死忠的男人变成自己的人。
　　 苏睁着涨红的双眼，站了起来，语调里充满着愤怒：
　　 “你根本不了解我，根本就不懂我！否则你就不会再来纠缠我！”
　　 他对她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
　　 她回敬道：
　　 “反正我们上过床，我只要告诉玫，看她还会不会要你！”
　　 她激烈地反击惹恼了他：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如果你想甩掉我，我马上就去告诉玫！”
　　 “她有的东西你没有，我也无法给你！你梦想的一切，我不能给你。”
　　 他永远记得穿着白色裙裾的玫，她在风中飞扬的长发，还有她灿烂的笑脸。牙齿雪白，眼睛漆黑明亮。蓝色的天空下，她温和干净的笑脸。
　　 他想，为了敏，他失去了至爱的儿子，如果她还有点良心的话，她就应该主动地离开他。
　　 “我是真的爱你，我想找一个像你的男人，只是我一直没有遇到。也许，今生今世也不可能遇到，只有你才能让我温暖。”
　　 这个代价对他而言，太沉重了，他不想再看到她。
　　 敏的身影常常流浪在酒吧里，在酒吧里，她喝醉了，号啕大哭，哭叫着他的名字，想卸掉内心深处对他的牵挂。失去了他，她第一次感到孤独与无助，可是苏无法给她答案，他无能为力。她把头转过来，面对他，他却没有正视她，他重重地坚定地说：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与你分手，大家不要再见面了。”
　　 语气里洋溢着愤怒与恐惧，他的心在震怒中颤抖，泪，划过她的脸庞：
　　 “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不能容忍两个女人同时分享一个男人。”
　　 “你必须和任何人保守秘密，为了儿子的事，她已经沉溺在悲伤里，人已经非常虚弱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玫可以拥有幸福？而她却不可以，苏是唯一有令她安定下来想法的男人。
　　 “如果小荣好好的，我就可以原谅你。”
　　 “我爱你啊，我真的爱你！”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没有想到会害死你的儿子，我也很疼爱他的。我无心伤害玫，我不想让你失去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也很后悔，只是我不能放弃你。”
　　 苏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眼神疲倦而阴郁：
　　 “我对你产生的感情不是爱，而是怜悯，你懂吗？仅仅只是怜悯，却无法从怜悯中获得相爱的火焰，最终造成了我的苦难。只是，当深入到心灵深处，我却发现，只有虚无。”
　　 他坚信，儿子并没有离开他，他只是化为闪亮在遥远夜空晨的一颗星辰，它不会熄灭沦为尘土，它永远存在，永远闪亮。
　　 “我们的爱，经受苦难。”伟大的哲人乌纳穆诺曾如是说。没有比失去至亲更加痛苦的事。苦难是忧伤的苦难，是期望永恒的苦难。当心灵遭受创伤与痛苦时，才会体会到心灵的存在，惟有经受经受苦痛，才能达到解脱，解脱离最高形式，是死亡。
　　 慈悲的行动，也即爱的行动，使我们从不纯净的物质里解放出来，遭受了这样的生活劫难，他心如死灰。
　　 爱情，离敏如此遥远，那种纯净的恋爱，似乎可望不可及。他下了床之后的绝情令她肝肠寸断。
　　 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令他觉得可怕。在现实世界中他伤痕累累，破碎不堪。在他的体内恶魔已被逼迫得幽暗地统治着一切，从一个地方毫无意义地逃循到另一个地方，一切虚荣或不朽或沉沦，他将自己抛向虚无，将在死亡的气息笼罩中美妙地死去，也许，只有一种英雄式的悲剧才能结束一切。他身体里性的热望已经上升为兽性的仇恨，对敏的仇恨统治了一切，是她，令他失去了至爱的儿子。
　　
　　 9
　　 望着远处的天空，苏一边喝酒一边发呆，他低着头，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眼神疲惫，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一个计谋很快就在他的大脑中形成了。他想设计杀死敏，造成意外的假象，一场灾难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过了几天，玫要去外地参加会议，他想，这个时候正好执行他的计划。
　　 在他的体内，恶魔开始幽暗地统治着一切，他将自己抛向虚无，他想制造意外的手段来除掉敏。他开始了一场死亡的规划，在他的体内仇恨上升为一种血的狂热，如火山熔岩的碎片，猛烈地爆发，整个生命，就此走向悲剧。
　　 在玫去外地的这段时间，他假装与敏恢复交往，在敏闪烁着欣喜的眼眸里，没有看到其中蕴含着的杀气。她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男人味道，以为，她已得到了他。
　　 他想，我要的，只是一种干净的爱情，无拘无束的相爱。他要结束这场没有结局的爱，伤痕累累的他痛恨自己，躺在床上狠狠地骂着自己，痛恨自己的堕落与不忠。这样放纵的感情令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差一点失去妻子。
　　 他想，他的罪孽深重，判决的时间终于到了，他要就此做一个了断，这一个夜晚，他在心里对玫说，玫，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了。他送了敏一件她最喜欢奢华的雕皮大衣，他想，这是她生命的最后的奢侈。
　　 向来不需要依靠男人的敏，此时渴望一份永久的爱情，她每天喝着昂贵的红酒，来强迫自己入睡。不管她做什么，在苏的眼里，她早已失去任何的价值，不再具备任何的吸引力，放荡的外表下，是一颗更加放荡淫乱的灵魂：
　　 “知道吗，我和不同的男人吃饭、跳舞、看电影，甚至上床，可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自从认识了你之后，他们不再能够令我快乐。”
　　 带回家的男人，她从来不爱。半夜里，她又来了，她以为他已想通，接受了她，她看着镜中自己依然娇美的容颜，涂着亮闪的唇膏，抹了名贵的香水，依然亮丽如新，只是，对他，她不再具备任何吸引力。
　　 她抓住他的衣领，把头轻轻地埋进去，直到此时，她对他还是抱有一丝的幻想。他用自己宽大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她的肌肤，他最后一次占有她，这个他曾熟悉的身体，此刻令他感觉陌生。她回头，看到了玫的高跟鞋，她踢开了它们，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亲吻着她的长发。她以为，幸福不再只是瞬间的片断，她反过来亲吻他的脸颊。
　　 他在端给她的茶里投下了大量的安定片，她沉沉睡去，而后，打开了煤气灶，他想，制造出两人同时煤气中毒，敏中毒过深死去的假象。
　　 玫拥有纯净鲜活的灵魂，而敏却没有。他希望旧的一切，可以就此腐烂，不再存在。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难缠。恩爱的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只有伤痛，依然还在，提醒着他这一段肮脏的不伦之恋，他决定一定要解决这段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
　　 敏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
　　 “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面对她，他早已心灰意冷。他想起寒冷的冬夜里，玫守在儿子身边空洞的眼神。空荡荡的医院里，他们一起坐在冰凉的木椅上，
　　 他想起尼采的哲学，人与树是一样的，超向光明的高处生长，它的根就越深地伸入恶里去，当他更深地伸入恶里去以后，净化了自己，才明白如何向高处生长。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情糟糕透顶，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一天两包烟也解决不了他的烦闷，反而带来头痛和呕吐的不良后果。在深夜里，这些往事在他的心头泛滥成灾。如果，她答应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他是不会运用如此惨烈的手段。万籁俱寂里，这个曾经令他喜欢的聪明流转的女子，此时令他如此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