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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帝王小说】灯笼草


作者:付秀莹 秀才,2002.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133发表时间:2011-01-06 22:34:55

【帝王小说】灯笼草
   小灯把饺子端上桌的时候,五桩才回来。小灯把第一碗饺子递给二桩,自己又盛了一碗,坐下吃。五桩在桌前坐了半晌,没等来饺子,看了一眼小灯,小灯埋头吃饭,只是不理他。五桩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把面前的一只空碗当的往桌上一顿,起身就走了。二桩刚要叫住,小灯把醋碟子往二桩面前推一推,说,哥,你蘸些醋。
   晚上,小灯收拾妥当,早早歇了。歪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兴味,就关了。五桩还没有回来。小灯心里恨恨的。错了错牙,想骂一句,终于没骂出口。其实,平日里,五桩倒是很知道体贴的,今天,竟当着他哥的面给她摔脸子,五桩他也敢!当然,自己也有点任性了。可是,话说回来,刚过门的新媳妇,脸嫩,怎么搁得住自家男人的冷落。尤其是,还当着他哥。这让小灯很恼火。要是在平常,小夫妻关上房门,小灯或者会把五桩的手机夺过来,半是娇嗔,半是霸道。说不定两个人还会趁势亲热一回,也未可知。究竟新婚燕尔,怎么样都是好的。可是,偏有二桩在旁边。这让小灯有些下不来台。台灯罩子歪着,灯光斜斜地打过来,照在衣橱的玻璃上,闪烁成一片。小灯想起了白天包饺子的事。二桩和她,一个擀,一个包。默契得很。常常,二桩刚把一个皮擀好,递过来,小灯正好接住。两只沾满白面的手,一递一接,呼应得滴水不漏。盖帘上的饺子一排一排,像展翅的白鹅,渐渐热闹起来。小灯在枕上想着,心里就笑了一下。当时,自己整个人像绷紧了,铆着劲,有些分秒不让的意思。何至于。真是。她把被子紧一紧。五桩回来,她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不管他如何哀求。怎么说呢,有时候,五桩简直是赖皮。简直是——不要脸。小灯把头埋进被窝里,两条胳膊抱在胸脯上,鼓胀胀的热。
   过了寒食节,天气就慢慢暖起来。麦子浇过一水,地里就没活儿了。村子里,歇了一个正月的人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大多是出去做工。如今,世道早变了。再不能靠着几亩田地,得过且过了。二桩是已经走了。偶尔有电话来,说一切都好。五桩在家延挨了些日子,虽说是恋着媳妇,也只好忍住,开始张罗走的事了。五桩先前一直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小工这活,累是累,可五桩年轻,有的是力气。比起工地上那些花白头发的同行,总归不那么让人觉得凄惨。私心里,小灯也不愿意二桩走。小灯倒不是贪恋夜间的事。五桩生猛,如狼似虎的,有时候,小灯倒宁肯躲一躲。记得新婚三天,回门——这地方的风俗,是要新媳妇在娘家待上些日子的。一则是把小夫妻隔一隔——来日方长呢,身子可不能亏了。二则是,做父母的心疼闺女。在娘家,再大,也是小孩子,怎么样都是好的。嫁到人家,就不同了。又是新人,处处都要拿捏着分寸,难免受了委屈。虽说是家里没有公婆,到底要少些拘束,可是,怎么能跟娘家比?小灯原是准备在娘家多住些时日的,带了一大包换洗的衣裳。不想,刚过了两天,五桩就来了。五桩吃好喝好,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父母就有些明白了。小灯看看父母,又看看五桩,脸上讪讪的,自顾低着头勾毛衣。心里却是恼得很。五桩让她在父母面前丢了脸,她恨他。后来,她到底还是跟五桩走了。这种时候,耽搁越久,越是难为情。尤其是爹。进进出出的,从这个屋子,到那个屋子,一直不肯好好坐下来。吸着烟,咳嗽着,咳着咳着就呛出了眼泪。晚上,新女婿来接闺女,让做父亲的怎么办呢?这架势,真不好端。回去以后,小灯到底是给了五桩些颜色。在这方面,小灯还是拿得住他的。怎么说,攻守,进退,她心里全有数。如今,小灯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刚嫁到这个村子,人情世故,满眼都是新的。老实说,没有五桩在家,小灯心里是有些怯的。可是,若是不让五桩走呢?小灯把头摇一摇,否定了自己。村子里,凡年轻力壮的,都走了。五桩一个大男人,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不像样。再者,也不能坐吃山空。结婚的排场闹大了,往后的日子,还得打算一些。
   家里一下子空旷起来。有时候,从外面回来,打开街门,院子里寂寂的,花猫挨过来,妙乌叫着,把脑袋在小灯的裤脚上蹭来蹭去。猫是二桩托人要的。小小的,秀气的脸,一双媚眼,温良得很。小灯伏下身,把花猫抱起来,摩挲一会,就放了它。小灯在院子里盘桓一回,看看菜畦里的菜。在院子的西墙根,小灯辟出一块地,种了蔬菜。这些地里的事情,小灯还是很在行的。
   有时候,小灯也串门。旁人也不熟,就是月钗家。论起来,月钗算是堂妯娌,年纪又相仿,离得又近,就很说得来。月钗的男人庆子,也在城里做工。月钗娘家是本村,很自在了。从小长到大,她摸得透这村子的脾性,知道村里的很多掌故。有时候,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男人。月钗说,这村子里,都算上,就数你家大伯子哥。小灯说谁?月钗说,二桩啊。人样好,又有见识。听说在城里发了?小灯说,哪啊。月钗笑,还瞒我。都知道,二桩是发了。小灯就不好辩解了。二桩在城里究竟怎样,她不清楚。二桩倒是偶尔有电话来,说还好,不错。让家里放心。小灯的理解,只是套话罢了。也不好细问。月钗又说,只是有一条,这二桩,心性是高了些。乡下的闺女,怕是不入他的眼——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天,领回个城里媳妇。说着就笑。小灯也咧咧嘴,刚要跟着笑,月钗却把话题一转,说,五桩走了这些天,想了吧?小灯就脸红了,说胡扯。月钗说,想就想,还嘴硬。小灯就把手上的毛线团掷过去,说,我把你这坏肠子的嫂子——
   端午节前后,几场热风吹过,麦子就泛黄了。村子里,比平日热闹起来。外面的人们,离家近的,匆匆赶回来,过节,麦收。五桩在电话里说,回不来。小灯知道,五桩在省城,是太远了一些。况且,五桩说,正在赶工期。小灯嘴上说好,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委屈。五桩在电话那头说,想我吗?小灯心里就荡漾了一下,说不想。为什么想你?五桩说,真不想?我可是想你了——小灯刚要开口骂,却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叫喊,五桩说,不说了——看我回去怎么制你——小灯放下电话,呆了半晌。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院子,烘烘的,很有些热了。透过帘子,有一大片光阴漫过来,在门旁拐了个弯,静静爬上半面粉墙。小灯看着那片亮斑,久久地看着,看得她不得不半眯起眼,仿佛被晃着了。
   二桩来电话的时候,小灯刚刚吃好晚饭。七点多,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小灯倒不怎么关心那新闻,她是等着看天气。每天,她都要看天气。虽然,她极少出门,天气对她几乎没有影响。看天气,在她只是一种习惯。吃饭的时候,把播音员的声音当作一种背景。一个人对着碗,实在索然得很。偶尔,电视里提到省城,五桩做工的地方,她就停下来,侧耳听一听。也只是听一听,就过去了。能怎么样呢,那么远,远在天边,仿佛想一想,小灯都要累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忙把电视声音调成无声,跑过去接电话。是二桩。二桩说,他这两天回来。帮她把麦子收一收。二桩说,五桩回不来,你一个人,忙不及。小灯拿着话筒,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主持人的嘴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四九逢集,小灯和月钗相伴着,去赶集。阳光很好。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拂上人的脸,空气里弥散着麦子成熟的气息,干燥,饱满,热烈,带着微醺的醉意。蓝天下,成片的麦田都黄了,黄得耀眼,有一种逼人的锋芒。小灯看着麦田,听月钗一路抱怨着,抱怨着自己的男人。城里好,索性就别回来了。月钗恨恨地说,自己倒先笑起来,说,你看,好像离了他就活不成了。小灯歪头听着,不说话,只是笑。小灯买了粽子叶,红枣,江米,还割了猪肉,称了茴香。月钗说,怎么,我记得,你爱吃韭菜馅。小灯说,茴香,也行。隔了一会,小灯才说,哥他回来。月钗就啊了一声,说,是来帮你麦收的吧。二桩这人,我知道,仁义。
   麦收转眼就过去了。如今不比从前。有联合收割机,再没有从前那么辛苦了。累倒是累的。三亩地,几乎是二桩一个人。小灯只管做饭,端茶送水,地里的事,几乎插不上手。眼见得二桩就黑了。麦天的太阳,究竟是厉害的。每天,收工回来,小灯给二桩准备好一大盆温水,放在院子的梨树后面。小灯躲在屋子里,看电视,耳朵却尖起来,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忒剌剌的水声,一下一下落进她的耳朵里,撩得她的心里湿漉漉的。她把电视声音拧得再响些,很努力地看。通常,吃过饭,二桩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看一会电视。偶尔跟小灯说一句。等小灯收拾好碗筷,他帮着把饭桌搬走,靠在屋角,就回自己屋了。小灯笑着送他出屋,听他走到东厢房,推门,开灯,拉窗帘。小灯把背抵在门上,心里忽然就黯淡下来。他这是在避嫌了。大伯哥和弟妹,真是一对矛盾,奇怪的矛盾。在乡间,尤其如此。在她面前,二桩处处端凝,方正,甚至漠然,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可是,小灯分明看到,有一回,在地里,二桩和月钗说话,不知说了句什么,月钗的脸就红了,笑着,带了点撒娇的意思。二桩也笑,活泼泼的笑容,整个人都是生动的。看见小灯,就不笑了,又是一脸的端正,把眼睛看向田野的深处,一只脚把干硬的麦茬子踩来踩去。无数的蝉声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密密地铺了一地。小灯低着头,把绿豆汤慢慢地倒进碗里,心里恨恨的。却不知道该恨谁。
   收完麦子,又该点玉米了。二桩帮着种上玉米,就要走了。城里还有一摊子事,也不好老在家里耽搁。小灯到集上割了肉,称了茴香,包饺子。吃饭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二桩喝了两盅酒,话就稠了些。小灯笑吟吟地听着。二桩爱酒,这她知道,虽然酒量不大。这些天,干活累,小灯倒也想买瓶酒,犒劳他一下,可是终归罢了。酒这东西,说好便好,说坏——谁知道呢。不想,今天,他却自己喝上了。这可不关她的事。雨点子打在窗玻璃上,啪啪响。二桩说,小灯,这饺子,茴香馅的,我顶爱吃。小灯说,那就多吃些。二桩慢慢抿了一口酒,说,你包的,我——爱吃。小灯心头跳了一下,看来,二桩是喝多了。电视里,一个艳妆的女人正在唱歌,软软的调子,把人唱得心慌意乱。外面,一窗的风雨。屋子里,灯光明亮。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一切都是那么触目。小灯站起身,准备去厨房里烧水,沏茶。二桩是喝多了。该沏些浓茶,醒醒酒。走到门口,就被二桩叫住了。小灯——小灯背对着他,身子僵了一僵,也只有那么一刹那,她撩开帘子,出去了。
   雨点子落下来,抽在她的脸上,像鞭子,火辣辣地疼。小灯在雨地里站着,站了很久。夜空乌沉沉的,像墨。空气里有一股植物汁液的气息,湿漉漉的,新鲜得有些刺鼻。雨水顺着瓦檐泼辣辣流下来,溅起一阵阵水花,溅到她的身上,霎时就透了。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墙上的钟表当当响了,小灯吓了一跳,知道方才是恍惚了。看了看怀里的瓠子,瓠子睡得正熟,小嘴吧嗒吧嗒咂着,像在吃东西。这一点,也像五桩。窗外,雨还在下着。五桩去了城里。今天,是二桩的喜日子。小灯的娘上个月过世,如今还算热孝在身,乡间的风俗,不宜见喜。小灯就没有去。
   怎么说呢,如今,小灯年纪长了,都平静了。乡村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过去。她在这流水中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处。她跟五桩生了儿子。这辈子,还能怎样呢。再不像年轻时候,枝枝杈杈的小心思,疯长起来,猛省的某一个瞬间,把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可是,有时候,小灯也不免想起什么,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就像方才。方才,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那些旧事。后来呢——后来,她都忘记了。这是真的。
   墙上,挂着他们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站在自家院子里,迎着太阳,眯起眼睛,笑着。眼睛深处,有幸福,也有茫然。现在,她在等五桩——自己的男人,回家。这样的春夜,这样的雨,她却什么都不想了——偶尔,也会想起有一年,春天,新绿的麦田,垄沟上,那棵灯笼草,细细的叶子,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很热烈,也很寂寞——然而,终归是凋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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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就像电影里的长镜头由远而近慢慢拉过来,小灯的身影融入了长着细细的叶子开粉色小花的灯笼草,那葱绿枝头摇曳过的风情,那春天悄悄盛开过的心事,终是在岁月流逝、人事更迭中静默,湮灭,沉淀下的,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小说框架四平八稳,叙事舒缓从容,内涵丰盈,情感饱满,人物塑造熠熠生辉,细节拿捏可圈可点,意象、隐喻、暗示等诸多技巧点缀其间,不仅使阅读趣味大大提高,而且升华了主题,语言富有质感,一饮一啄之间,回味悠长。欣赏推荐。【编辑:龙啸】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1010703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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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龙啸        2011-01-06 22:35:19
  就像电影里的长镜头由远而近慢慢拉过来,小灯的身影融入了长着细细的叶子开粉色小花的灯笼草,那葱绿枝头摇曳过的风情,那春天悄悄盛开过的心事,终是在岁月流逝、人事更迭中静默,湮灭,沉淀下的,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小说框架四平八稳,叙事舒缓从容,内涵丰盈,情感饱满,人物塑造熠熠生辉,细节拿捏可圈可点,意象、隐喻、暗示等诸多技巧点缀其间,不仅使阅读趣味大大提高,而且升华了主题,语言富有质感,一饮一啄之间,回味悠长。
2 楼        文友:王青苔        2011-01-06 23:16:05
  厉害,付老师的小树都搬过来了。
小说迷
3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11-02-16 10:47:59
  有些失望,或者有些欣喜。看到最后的结局时,给人更多的,是一些怅然。那些年轻时候的小心思,不过像一些灯笼草,开着一些粉色的小花,经过光阴的流失,不过慢慢谢了。而已。
   这篇小说写得一如既往地宁静,那种宁静,让你沉浸进去,陡然觉得,原来活着居然是如此美好 ,而又凄凉的一件事情。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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