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出征，这次出征是在寒冬。江东的冬天并不是很冷，但北方的冬天却冷得出奇。这次征战我出乎意料的没有激情，子敬说我不能太儿女情长了。可我，还是放不下她。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出征，因为没这必要，她那么聪明早就会知晓。说也奇怪，她像是能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因为她总是告诉我怎么躲避灾祸，而且每次都很准。
　　 出征的那天晚上，很少下雪的江东飘起了大雪，我们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谁也没说话。屋里生起了火盆，暖洋洋的，很久没感受到真正的冬天了。她站起来走到外屋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件奇怪的衣服，她说江北苦寒，让我把那件衣服穿在里面。我摸了摸，里面是动物的绒毛，很细很软，她应该费了不少时间吧。出征的时辰到了，她紧紧地拥着我，我不忍心推开，许久之后，她望着我的眼睛说：“相信我，这次你一定能凯旋归来的。”
　　 下了一天的雪停了，晚上，月亮出来，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军队早已整顿妥当，只等我的命令。我望了望后方，没她的影子。算了，还是出发吧。我挥起一鞭，大喝一声：“出发”。我不敢回头，我害怕我会忍不住流泪。队伍缓缓前行，我望着月色下的白雪，想起她的一身白衣，仿佛她就在前面在挥着手微笑。这夜很冷，月光幽幽的洒满整个大地，整齐的脚步声，马蹄声，还有偶尔响起的战马的嘶鸣，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在出征。
　　 走神间，子敬走到我面前，然后用一种很怪异的语调说：“公瑾，看前面。”
　　 我怔怔的望着前面，一身白衣的她站在月光里，寒风吹来，衣带轻轻飘动，怀里抱着那把通体幽绿的绿绮琴。并不是绝色的她此刻如同谪落人间的仙子，美丽而冷清，超凡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她对我笑了笑，然后在雪地里坐下，双手齐动，满是柔情的琴音在月光中飞出，带着淡紫色的光环，亦真亦幻。只听她绣口轻张：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荣华梦/塞上吹羌笛/战非罪/烽火烧几季/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是她教我的那首《寒衣调》，由她唱来，竟有点摄人心脾的感觉。我不自觉的唱了起来，用我不熟悉的调子，我不熟悉的音。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归故里/今夜边声迢递频传急/血染黄沙魂归止兮/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飞/问归未有期/永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月光稀/谁还捣寒衣/天涯路/魂自归故里/今夜无雪无晴无悲喜两相对望兮风细细
　　 我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气唱完，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抱着绿绮跨马离去。十万大军竟没有一点动静，我诧异的回过头，发现众将士都泪流满面。子敬不知道对着众将士说了些什么，军中热情高涨。我只是痴痴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睛有些模糊。
　　 花落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历史上说他是在这一年娶得那个绝色的小乔。想到这，心里又有点发堵。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也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三妻四妾，我想，他是懂我的。严冬还是过去了，他自然能凯旋归来，早就注定了的。满园的花开的很美，有我喜欢的兰花，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春天来了，阳光暖暖的，虽说乍暖还寒，却再也找不到冬天的影子了。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很喜欢这种天气，暖暖的让人舒适。园子里的花都是经过悉心栽培的，有点像现在的花园，只不过这些是属于私人的罢了。周瑜孙策攻破皖城，这座宅院自然也归胜者所有。花园很大，我走了半天也没能逛完，无聊之余我坐在花下的秋千上，我坐下去，竟然把我的身影也隐在花丛中，这样有点置身花海的感觉，暖暖的太阳照耀下来，我惬意的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应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被风吹醒，头有点晕，大概是伤风感冒了吧。我刚想离开秋千架，却听到公瑾的声音，大约是隔得太远了，我听不真切。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婉转动听，让人闻之即醉。我站起身来，远远地看到他搀扶着一个绝色女子缓缓散步，那女子时不时低头轻笑，语中含羞。他几乎是半拥着她的，在这个时代，除了自己的丈夫谁还能有这么亲密的动作？我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好般配的一对璧人。心渐渐有些发凉，该来的总会来的，躲是躲不过的。
　　 晚上公瑾回来，我坐在绿绮边等他。他满面含笑进门，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进门就抓住我的手，我轻轻地抽出来说：“园子里的花开的很美，太阳照得暖洋洋的，是散步的好天气。”他的脸蓦地发白。我望着他，还是那双幽远深邃的眸子，渐渐地竟然有些陌生。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抱起绿绮走向我的房间。回到房间却再也忍不住，终于泪流满面。
　　 已然春末，盛开的花都渐渐的凋零，我站在屋内，看着纷纷扬扬的往下飘落的花儿，不自觉有些伤感。春末，天气渐渐炎热。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据府里的丫鬟说他在忙着准备婚礼，好像和孙策同时。丫鬟们看到我纷纷噤声。春天走了，盛开的也衰败了，不是凋零的季节我竟然觉得有点萧索，难道秋天也随之而来吗？
　　 再见到他是在那个我遇见他的枫林里，我仍坐在那轻轻拨弄绿绮，只有这样才能静下来。绿色的枫叶比血色的枫叶似乎更胜一筹，最起码它是代表着生机，而不是衰亡。我们静静的对望着，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静，却有点让人窒息。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悲伤与歉意，心，在一刹那变得冰凉。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我抱起绿绮，快步走到我的屋子里，泪已是满面。
　　 是时候离开了吗？夜不知什么时候来临了，是个好天气，漫天星光闪烁。他大喜的日子到了吧。我算了算日子，空叹一口气，感觉夏季竟有些冰冷。
　　 他大婚的那天，我一身白衣，头发也变成了白色，肃穆的让人想哭，可是我明确的告诉自己不能哭。我抱着绿绮，纵马到他的婚礼。我坐在屋顶上，为他弹奏最后一曲，双手轻拨，却不再是以前的感觉。一曲《凤求凰》，我相信他能懂。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终，双手已是鲜血淋淋。我抱起绿绮，飞身而去。
　　 夜，静的出奇。我没再回去，已决定消失就应该消失。我望着对面的子敬，子敬看着我，有些歉意。我把手里的绿绮递给他说：“子敬，我走后把这把琴给他。”说完转身，不见。
　　 无缘即无缘，我不想去找那么多借口，离开了他，我一个人住在山林里。一个又一个枫叶满天，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可笑的是我除了一头白发，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十几年了，也许是时候出去了。
　　 我到了巴丘，客栈里都在议论着周瑜和妻子小乔的爱情故事，我静静地听着，十几年了，心也淡了，当初选择离开就应该知道这结局。接近寒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时候该到来了。临近十二月，我知道这是他的大限。我只身闯入周府，小乔还是风韵犹存，一如十几年前绝色无双。我没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床上的那个人。他曾经是雄姿英发，可现在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我想太医早就没办法了吧。我始终没理会在我身边的小乔，上前抱起他，然后背上绿绮琴，几个跳跃便离去。走出很远，我的声音还在小乔耳边回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救他，举行葬礼吧。”这话何尝不是在骗自己，我又能怎么救他，只不过想让他死在我身边罢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周瑜卒，全国举葬，孙权素服举哀，迎于芜湖。
　　 伤逝
　　 从她眼神里看到那种淡然的神情，我的心却止不住哀痛。是我的错，我不该负她。这个世上，我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她。自那之后，我见不到她，婚礼的前一天，我去看她，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我还是忍不住。
　　 她在我们相识的枫林里，静静的弹着绿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绿绮。她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对望。我不应该这么对她，她只是望着我，眼神没什么变化，心里突然很失望。她起身抱着绿绮转进屋里，我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既然已决定了就不能再回头。
　　 婚礼上，我看到了她。昨天还是一头乌黑长发的她现在是一头白发，加上她的一身白衣，飘飘然如同仙界下凡的仙子。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屋顶。从来都不知道她的轻功原来这么好。我望着那一头白发，心疼的要死。我拼命攥着拳，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回头。她在屋顶上坐下来，双手齐动，一曲《凤求凰》翩然而出。这本来是司马相如弹给卓文君的，现在由她弹来竟隐隐有泣鬼神之兆。我呆呆的望着屋顶上一身白衣的她，衣带随风摇动，缓带轻衫惊鸿若。一曲终，我看到她满手是血，眼里流出的隐隐有些发红，像是她的血泪。她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眼神里却再也无法隐瞒，那是一种绝望的忧伤。
　　 我看着她飞身离去，却不能挽留，旁边传来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声音，我定了定神拉着新娘过去。所有的程序都是安排好的，我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如行尸走肉般过完程式。也许，我这一生注定愧疚。
　　 子敬把那把绿绮送了回来，我急切的问子敬她有没有说些什么，子敬告诉我，她的原话是“子敬，我走后把这把琴给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接过绿绮，怎么走回房间的。“对不起，落儿，”我喃喃自语着，全然不顾旁边绝色小乔的焦急。
　　 日子过得很快，我转战南北，驰骋沙场。转眼十二年了，我卧病于巴丘，十二月，我感觉大限将临。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拿我这条命换，我也还不起。
　　 我拿出珍藏的那把绿绮，焚香，沐浴，斋戒。五徽对准内心，轻挑九徽，双手挥动，这次我弹奏的是那首《秋风落》。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最后一次为我弹曲时的表情，那首《凤求凰》明明是我年轻的时候弹《秋风落》时故事里的乐曲。我又看到那一身白衣的男子，还有那女子，故事里依旧弹奏的是那首《凤求凰》，往事在我面前重演，唯一不同的是那白衣男子是我的模样，而那女子是落儿的模样。刹那间我好想明白了什么，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浮现在脑海。心一动，七弦琴已断，我回过神来，望着绿绮，搬起它使劲摔了下去。一封信落了出来。原来她早已知晓这一切，难怪她如此淡然。
　　 我轻轻地读着信，手忍不住颤抖。
　　 “公瑾，我知道你必会离我而去，我的到来本就是错误，是我太执着了。公瑾，我是一抹游魂，游荡在三十三天外，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没死之前我在一个很繁荣的世界里，科技很发达。我知道你的故事，你的全部。我死后在喝孟婆汤之前记起所有的往事，你可还记得那首《秋风落》，就是它把我带来的。故事中的男主角是前世的你，你不喝孟婆汤受尽千年黄泉的煎熬，千年的时间往事随风而去，直到转世为周瑜，我则经过千年轮回，这一世我终于能记起前尘往事。我拒绝喝孟婆汤，成为一抹游魂游荡，你的琴声唤回了我，我的灵魂飘过离恨天，坠入血海，重塑肉身，然后在枫林里见到你。那一段时间我很快乐，虽然你已不记得我，直到你遇见小乔。她是你这一世的妻子，我不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娶她，我知道你的痛苦，可这是上天注定的，我不怪你，这是你必须要偿还的债。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想起我们的往事，而你的大限到了，我会来接你，下一世，我们不会再分离。”
　　 我轻轻地读着，泪流满面，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可她为什么不说，只是自己默默地承受着这些？
　　 我躺在床上，小乔在我身边，我歉意的望着这个陪伴了我十二年的女子，她为我生儿育女，这是债，却分不清是我欠她的还是她欠我的。意识模糊之前，我终于又看到那一身白衣，依旧是白发，我心疼的抚摸着，贪婪的闻着熟悉的兰花香气。她抱起我，飞身离去。我的灵魂也随着她离去。
　　 她带我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双手一挥，一座宫殿从地而起，她抱着我飞进去，把我的身体放到一块千年寒冰上，然后冲着我的位置说：“公瑾，下一世，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她能看到我，原来，她早就安排好了。
　　 我们手牵着手像地狱飘去，走过黄泉路，穿过奈何桥，坚决不喝孟婆汤，孟婆摇摇头说：“一切皆有定数。”待她说罢，我们手牵着手投进轮回。孟婆端起一碗汤，向我们跳过的方向撒去，嘴里喃喃道：“几千年了，该结束了。”
　　
　　 后记：青山隐隐，枫林深处有座小院，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在林中舞剑，白衣飘飘，缓带轻衫，一个白衣女子在树下弹琴，白衣飘飘，还有一头白发。两人在深切对望。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偷偷地望着他们，抿着嘴偷笑，然后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