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评论★柳絮如烟〗阴差阳错的爱情 ——读书笔记之一《边城》
听到这个消息,翠翠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什么呢?烦恼、忧愁、快乐?她心中有事,便将气出在黄狗身上,“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这样的语句,出现在翠翠的口中,正是女儿家心事外露的写照。当她问爷爷是什么人讨那个有水碾人家的女儿,爷爷说“大鱼咬你,大鱼咬你。”至此,这一句话在整篇小说中,是第四次出现,每次它出现的意义,就成了二老岳云的代名词,这样的代名词,比直接称呼名字更风趣,同时也能让读者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带出一段过去的回忆。这种技法,不仅使语言变得生动,更有一种循环往复、前后内容一线相牵、融会贯通的效果,这是作者的写作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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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麻雀儿得有个窠。”
掌水码头的顺顺真的请了媒人带着礼物来碧溪岨为大老提亲。爷爷心中高兴,那神情像在说“那好的,那妙的”(第二次重复),其实他又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他得问问翠翠愿意不愿意。
起初翠翠认为媒人是二老派来的。当她知道是大老派的后,“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哭的理由”。于是,“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赶不去。”
接着,为了反衬此时翠翠特意要分散自己注意力的心情,作者用了一段风景描写: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博动空气时**作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宏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交替鸣叫。”
这段景,由天气的变化写到人的感受,再由静的植物写到动的昆虫。这些,看似闲笔,然而又绝对不是闲笔。它反衬着翠翠此刻的心情。在她眼里,大自然是无知的,动植物也只顾它们本身的快乐或闲趣,只有她,心神不定,痴着,呆着,思考着,最后竟然将半簸箕豌豆倒进了水中。
由此,可以看到,名家的笔下,写心情决不是干巴巴地写“她不高兴”,而是通过一个细节,一个细微的动作(将半簸箕豌豆倒进了水中)巧妙地反映出来。我平时所有的写作,都缺少这最后的一笔,如写一个人或哭或笑或痴,用一个话写出来就完事了,并没有用一个例子来证明,好比一个方程式,只写了最后的答案,没有给出解题的过程。可以想见,这样的得分,无疑是不及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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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爷爷问翠翠对提亲的意见时,翠翠“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
六月份到了,天气越来越热了。媒人不久又来向爷爷探听口气,爷爷虽然知道了翠翠的答案(爱二老不爱大老),可又不好回复人家。
另一方面,大老和二老为了同一个女人,相互之间交换了看法,最后决定公平竞争,既然车路走不通(上门提亲),就决定走马路(唱歌,把翠翠的心唱软)。
这一段,是为后面埋下一个伏笔。当后来大老出事后,二老心中懊悔:不该和哥哥争女人。所以,后来虽然哥哥输了,他也不想赢。如果他娶了翠翠,就会对不起死去的哥哥。因此,从这里开始,注定翠翠的婚事,只能以悲剧收场。最后的结局,作者虽然没有写出来,为的是给读者留下一点思考的余地。就如一只碗,水装得太满,反而不是好事,因为读者是充满智慧的读者,他(她)能想象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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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爷爷在渡船上忙着,翠翠开始胡思乱想,想象中的对话吓坏了自己,忽然哭了起来。于是,她崔爷爷回家。爷爷等渡完客人之后回来,发现翠翠哭得厉害,爷爷便开导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在这块土地上!”
两人吃晚饭的时候,“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爷爷兴致很高,便对翠翠讲她母亲的故事,讲她母亲的乖巧、她的性格强硬、她的会唱歌。就是因为唱歌,遇到了翠翠的父亲,当地第一唱歌能手,于是,他们唱出了感情,唱出了翠翠……
这一节,用一个黄昏的片断,再现小说中的主人公平凡朴素的日子。老人的勤劳、孙女的脆弱、老人与孙女之间的亲情与话家常的普通,让读者从中感受到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好似这祖孙两人,就立在咫尺,走动或生活在我们的身边。所有的一切,不做作、不夸大,也不缩小,一切顺其自然,如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可以看得见它跳跃的身姿,听得见溪水流过山石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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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翠翠做着甜美的梦。梦里,她随着歌声飞到对溪悬崖半山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爷爷却醒着。就在这时,对溪高崖上有人唱歌,唱了大半夜。爷爷以为,那个唱歌的人,一定是大老。
清早,翠翠跟爷爷说起晚上的梦,说梦里听见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
这是一种以虚写实的手法。因为昨夜的确是二老在唱歌,而翠翠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又做起了听歌的梦,这说明什么?说明两个年轻人之间有着奇妙的心灵感应,说明只要有人捅破一层窗户纸,一对有情人就能终成眷属。
爷爷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借故去了城里,却见大老准备押船下行。这才知道,唱歌的人不是大老,而是二老岳云。大老误解了老人,以为他要会唱歌的人做女婿。而发生的这一切,翠翠蒙在鼓里,爷爷到城里的事,没向翠翠透露一个字。这里,埋下了一个伏笔(大老已决定将翠翠让给二老了),为后面大老的出事,做了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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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走后,老人以为二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天天为翠翠唱歌。谁知,每晚歌声再也没有响起。二老原以为,和大老一同唱歌,可以公平竞争。现在,大老自动退出了,他也就没有了斗志。
爷爷特意又提起了唱歌的话题,问翠翠如果是二老为她唱歌,她将怎样?“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又故意将话题引开,说到月亮上面。其实,爷爷应该明白翠翠的意思,何不为她作主,非要她亲口承认呢?她的不敢承认,是源于她不敢相信爷爷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笑话。因此,可以这样说,翠翠后来在婚姻上的悲剧,和爷爷的不积极有着极大的关系。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是太美丽了”。没有等到歌声,翠翠只好自己吹芦管,又要爷爷吹,最后又让爷爷唱歌给她听。爷爷唱了那晚二老唱的十个歌,翠翠听得“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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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天保出事了!一个真正的水鸭子却淹坏了!
为大老做媒的杨马兵却说老人有远见,能预知大老是短命的。
老人去会掌水码头顺顺,对方告之说媒的事告吹。二老生了老人的气,以为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是因为翠翠没有答应大老的婚事而造成的。实际上,这样的怪罪,是成立的。如果不是因为大老心中不愉快,水鸭子在水里怎么会淹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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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心情不好!好像大老的事,与他真的有很大的关联。
但日子长了,也就慢慢淡忘了。
老人又去看老二,同他说起那晚唱歌的事,由于表达方式错误,让二老认为老人是故意挑起他们兄弟的竞争,“只是老的为人弯弯曲曲,不索利,大老是他弄死的”。
当老人渡走了二老,告诉翠翠刚才碰见谁时,翠翠脸红了,半天不说话。原来,她不是去竹林里摘鞭笋,而是一大把虎耳草。(虎耳草已是第三次出现了!作者善于用一个名词,借代人物的行为或心事,起到多处呼应、一唱三叹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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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平淡淡过了一个月。翠翠常常做着荒唐的梦,“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着她的感情极其厉害”。
爷爷于是关心起船总和二老的情况。二老父子明白老人的意思,但大老的死,如一根刺横在父子心中,只好装着不明白似的,把日子打发下去。
这天,二老回来过渡,翠翠因为害羞,跑掉了。老人好像要把摆渡的机会让给翠翠,故意迟迟不动身。结果,二老生气了,又一次曲解了老人,心里愤愤不平。
老人在船上故意和二老搭腔,可二老不置可否,感情淡漠,令老人心情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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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寨来人向顺顺问讯,顺顺问二老是要碾房还是渡船?二老本来说的是要渡船。可问讯的人在过渡时,故意告诉老人,说二老决定要碾房。
当天,老人病了。第二天,他挣扎着起来,去了一趟城里。他去的目的,是想最后向顺顺证实一下二老的决定是不是真的。到了那里,顺顺在同人打牌。后来同顺顺谈了,对方明确告诉他是真的。
在读者看来,这里又多了一层误会。老人的争取,反而起到了负面的作用。其实,在整件事件里,只要翠翠主动一些,亲口向二老说一句话,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可是,翠翠毕竟年轻,她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任爷爷或顺顺的摆布。这,是翠翠的悲哀,又是那个时代一大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所有女性的悲哀。这种悲哀,同翠翠的母亲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形成对比,但结局是一样的!翠翠的母亲以死殉情,翠翠被动地等待,幸福却不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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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高潮来了!
如果说大老的死,和翠翠婚事的曲折,是第一次高潮,那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第二个高潮已经降临!白塔坍倒,泊在崖下的渡船,不见了!爷爷在雷雨之夜默默地死去!
失去了爷爷,翠翠感到天都塌了!不久,茶峒的人都知道管了五十年渡船的老人终于休息了!顺顺、杨马兵、老军人、秃头陈四四等都来了,帮着安排老人的后事。
道士做完了法事,歪歪地倒在棺材上睡着了。翠翠守灵的时候,大家说着宽慰的话,并预防着,怕她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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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完爷爷,船总顺顺安排杨马兵和翠翠同住。每个黄昏,两人谈论着爷爷。在翠翠心中,又似乎多了一个姓杨的爷爷,多少有些安慰。过了四七,顺顺派人接翠翠进城,到他家住。可翠翠却要守着爷爷的坟。
每天,翠翠一个人守着渡船。在各寨众人和过渡人的捐助下,到了冬天,白塔重又建起来了。可二老去了桃源仍然没有回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至此,小说划上了句号。作者有意将结局留在读者的心中,让人去猜。
《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作,它着笔于普通人、善良人的命运,通过摆渡、教子、救人、助人、说媒、嫁娶、送葬、守灵等日常生活小事,以小小的快乐,淡淡的忧伤,写出了一代湘西人,尤其是女主人公翠翠的成长历程和曲折的爱情之路,作者善于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隐藏或者美化,但最后的结局又无一不受矛盾的制约,乃至达到一种进退两难、阴错阳差的局面,借用作者的话就是“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除了取材之外,它的成功,在于塑造了人物立体的形象和心灵的挣扎,主人公失落但不失志,给出了普通人坚持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同时写出了湘西边城浓郁的地域特色和惟妙惟肖的民族风情,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美,令人掩卷之后,止不住对湘西心系之,向往之。这样的佳作,必将影响一个地域,同时又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人,因此,它和《红楼梦》一样,是中国的,也是世界不朽的名著!
附作者档案:沈从文(1902—1988),现当代著名作家。原名沈岳焕,湖南省凤凰县人,出生于行伍世家,十四岁投身军旅,1924年底开始发表作品,先后执教于上海中国公学、武汉大学、国立青岛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等,1949年后,至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主要从事文物研究,基本放弃文学创作。主要代表作有长中篇小说《边城》、《长河》,短篇小说《萧萧》、《三三》、《丈夫》,散文集《湘行散记》、《湘西》等,从1983年起,诺贝尔文学奖开始关注中国作家,沈从文被认为“实力最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