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对面的窗子是破的，寒风呼呼地直刮进教室里来。余小威道：“这次我不叫你关门了。”高清没会过意来，道：“怎么?”余小威看了高清一眼道：“我要是叫你关门，你又会避开了。我上次也糊涂了，没有为你们女孩子想一想，后来才明白过来，你是怕人家说闲话。”高清料不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一时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半响方道：“你认为我是多虑?”余小威道：“我知道你顾虑得有理。今天晚上，是绝大部分人都去看电影了，不然，你还是不肯坐下聊聊，是不是?”高清微微一笑，却僵僵地道：“是。”余小威道：“为别人活着很累的，高清，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也看不透?我觉得……不知道是不是你家庭的关系——你别生气啊，我实话实说——你在许多地方太有点‘小大人’了，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你干嘛不像严静她们，该笑的时候就大声笑，不开心了就发火?你老是约束自己，怕别人接近你，你活得大寂寞、太辛苦了。”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呼呼喘气，心里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高清沉默良久，起身走向门口。余小威大失所望，心想她终究听不进我的话，又要走了，又要躲开了，我又没有其他意思，真可恶！门关上了，然而高清还在室内，她回到座位上坐下道：“这些话只有你敢跟我说。”室内温度陡然升高了，连日光灯也比平日亮堂些。洋溢着的温暖的和平，逐步攻陷心中堡垒的快乐，真实的人生!
　　 她觉得消受不了这快乐，不能不找些话来说：“你怎么也不去看电影?”她本想问倪兵的事，然而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又是这样煞风景的事，她终于还是没有问。余小威答道：“我那次脚扭得真厉害，昨天才消肿，还没好透，哪能到处乱跑?”高清不解道：“你不是说已经好了?”余小威道：“那是我怕你担心。算是我自作多情吧，反正我觉得你是把我当朋友的，是不是?’高清顿了一顿方道：“是的，可是你现在又告诉我了，可见你不怕我为你……担心，不拿我当朋友了。”余小威调皮地道：“非也。我们现在由朋友进化成好朋友了，好朋友之间什么事也不该隐瞒。”高清微笑道：“你总有得说。”这一晚两人谁也没有看书，一场电影是白牺牲了。
　　 这个星期，高清明显笑得多了，再一个是话也多了。大家起初没留心，因为她自从住到宿舍以来，几乎每天都有微小的变化，不过她的改变是渐进式的，不容易引人注意，就像看着自己孩子长大的母亲，小女孩长成大姑娘，并不能引起她的惊异。也是有一天晚上，大家都上床睡了，月光水一样漫进宿舍。这样的情境令人不忍辜负，于是各人在微凉的月意里聊起未来。严静开玩笑说将来要和夏阳结亲家，让自己的儿子娶夏阳的女儿，“把上一代的情谊延续到下一代身上。”夏阳笑道：“不羞，你准知道你生儿子吗?说不定要反过来，我们家的娶了你们家的，那时你才有得哭呢!’一女生就怪二人重男轻女，争着想生儿子；另一个女生也附和说可不是，别的不讲，光谈孝顺，儿子就及不上女儿。“养儿防老”早成了老皇历了，如今这年头，还是女孩知道疼人，牵记娘家。高清便道：“我倒有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众人忙问端详。
　　 高清道：“我可以生一对龙凤胎，儿子娶严静的女儿，女儿嫁夏阳的儿子，或者反过来也成。不管儿子好还是女儿强，反正我买了双保险，高枕无忧。”此言一出，室内静了半晌，跟着便爆发出一阵大笑。严静直夸高清近朱者赤，比先前大有进步；夏阳也真诚地说：“高清你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我真越来越喜欢你了，真话。下学期这儿少了你，该有多遗憾。”何霏霏则细声说：“你能不能长期住宿，跟你家里商量一下?”高清道：“我爸那里，恐怕说不动他。”夏阳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写封短信，每个人都签名，推选一个代表跟高清回家，找高局长谈判。就算不成功，也不过讨个小没趣，又不碍着什么。”
　　 严静道：“这位代表可得认真物色，最好是看上去文文静静，学习刻苦，能够相互促进的。”夏阳笑道：“那么你我首先要被淘汰。”何霏霏吞吞吐吐地道：“我想去，行不行?”高清也给她们说动了心，道：“好啊，只是到时你得侃侃而谈，别怯场——可是总得有个理由，不然能走读偏要交一笔费用住宿，总仿佛有些傻。”众人挖空心思归纳了三条：一、离学校近，免予奔波；二、加强集体意识，培养自理能力；三、既有学习气氛，又能互相帮助，可以提高效率，事半功倍。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周六下午，高清带何霏霏一起回家。开门的是高澄。她一见有客，忙到厨房里告诉她母亲，叫多做一个人的饭。
　　 赵阿姨印象之中，高清从来不带同学回来，今天有此一举，顿时就当成一件大事。她从皮夹子里掏出钱来，叫高澄上菜市场买点牛肉、蕃茄和对虾回来。高澄去了，这里高清便领着何霏霏到厨房道：“赵阿姨，这是我们宿舍的同学，姓何，我把她带回来玩两天。”何霏霏乖巧地喊了一声“阿姨”。赵阿姨满面笑容道：“欢迎欢迎，我们阿清很少有朋友来家，你别拘束，当成自己家就行了……你们出去玩吧，这里油烟太大，别呛着了。”高清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代她父亲内疚，便道：“爸真是的，说了多少次了，叫他把抽油烟机修修，老是记不得。我在这儿站站都难受，你还成天在里头烧饭。”说着跟何霏霏出去了。赵阿姨把厨房门拉上，想起高清刚才的埋怨，不禁微笑了。
　　 何霏霏望着厨房的方向道：“你……阿姨她真是个好人。”高清道：“我也没说她坏，你看你莫名其妙的。”何霏霏笑笑道：“你们家厨房门像日本拉门似的，还用磨砂玻璃装饰，真是与众不同。”高清笑道：“你还没细看玻璃上的花纹呢!”木门上被磨砂玻璃切割成六小格，每一格上一个花样。何霏霏细辨之下，发现有的是鱼，有的是虾，有的是茄子，有的是黄瓜，都是磨砂的朦胧的底子，普通的透明玻璃的图案，非常别致。
　　 高清领何霏霏到自己房间看看花瓶，摆弄一会音乐盒，聊聊家具摆设，不觉已到午饭时间。两人一坐到桌旁就知道刚才高澄出去是干什么去了。何霏霏道：“真不好意思，还叫阿姨特意为我添菜。”赵阿姨笑道：“没添什么，几个家常菜，小何你随便吃。”
　　 桌上有一味凉拌黄瓜，何霏霏没怎么动筷子。赵阿姨发觉了，道：“这时候的黄瓜已经不好吃了，不像夏天那会儿，脆崩崩的。难得叫阿清的爸爸买一回菜，他就买了这个回来。你多吃点牛肉。”何霏霏笑道：“我不是嫌冬天黄瓜软了没嚼头，我是从来就不吃黄瓜。水叽叽的，一股青味儿。”高清微笑道：“那你失算了，吃黄瓜美容呢！往脸上贴的也有。”高澄道：“真的假的?那我倒要多弄几个吃吃，回头再贴贴。”大家都笑了。赵阿姨道：“我单知道西瓜皮能美容，可也没试过。”高澄道：“西瓜皮也能吃啊?”见众人仍笑，又满心不确定地更正：“还是贴？”赵阿姨笑道：“这孩子这股子傻劲儿!你要是贴上脸去不掉下来，你做我的妈。”何霏霏笑道：“西瓜皮擦脸据说滋润皮肤。”高清点点头道：“这我也听见说的。你们擦过没有?”何霏霏红着脸轻笑道：“只试过一回。是去年暑假前，夏阳买了个西瓜回来分着吃，吃完了，严静想起来说瓜皮美容，我们每个人都擦的。清凉倒是清凉，就是粘乎乎的，还又不敢洗。”高清笑道：“好，这让我抓住了，等我下个星期问她们看。其实擦完了还要用清水洗干净的，不然皮肤反而要感染了……”这一餐饭，吃得好不热闹。
　　 下午高清请何霏霏看了一场电影。回来不久，她父亲高远也到家了。高清忙给他们介绍了，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谈。高远随口问问何霏霏家里情况，见她坐得拘束，便道：“我这两个女儿的名字我是很不满意，要不是她爷爷一力主张，我就要给她们起三个字的名字。现在高远、高清、高澄，倒不像父女，听起来倒像兄妹似的。”说得何霏霏和高清一起笑了。高远又问问女儿的学习近况，笑道：“阿清到学校住了几天，倒不那么闷声闷气的了。”高清跟何霏霏交换了一下眼色，鼓起勇气道：“爸，我想和你商议个事。”就把那封联名短信递过去。趁着高远看信的当儿，何霏霏把那“三大理由”说了。高远想了想道：“还有第四个理由，你们怎么不说?阿清一住宿，你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何霏霏羞涩地笑着分辩道：“不是的……”转念间又决定还是不要撒谎——高局长的精明明摆着，便道：“我们宿舍里每个人都喜欢她，不希望她搬出去。”高远不置可否地答道：“我倒不知道她是这样受欢迎的。”起身走向餐厅。这时晚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餐桌上有一盏悬得很低的灯。高清抓起何霏霏的手，轻触了一下灯泡下部的银灰铁弧，灯便亮了，再触一下，更亮些，触到第四下就灭了。何霏霏觉得有趣，笑道：“要是我家饭桌上也吊着一个这样的灯才好呢。”高清道：“这是感应灯。我爸房间还有一个声控的，用力‘哇’地叫一声，它就亮，再叫一声，就熄。早上没记得让你看。”高远旁观一向不冷不热的女儿为朋友细心解释的模样，心里一阵欣慰，原来一直担心女儿的脾气到社会上要吃大亏的。
　　 他后来同意高清住校。
　　
　　 （五）
　　 夏阳等人听说策略收效，大为高兴，连赞何霏霏不辱使命。高清见自己这样被舍友重视，也是非常感动。何霏霏因为当过说客的关系，与高清之间更比别人亲密三分，这天便向高清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和倪兵吹了。
　　 高清确实吃了一惊，倒不是分不分手的话，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何倪二人谈过恋爱。
　　 记得运动会的时候，何霏霏见了倪兵还要躲不躲的，显然那时双方还未挑明，现在倒又结束了。虽说校园恋像先天严重不足的婴孩，十之八九逃不了夭折，可是周期短成这样，似乎还不至于。何霏霏见了高清疑惑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忙解释道：“我当初实在太轻率了，轻易就认定了他。经过两个星期相处，我……我觉得我们一点也不适合。事情是我先提出来的，他犹豫了几天，今天上午同意了。人家说失恋有多痛苦，我一点不觉得，整个像‘过家家’，无聊得很。”高清本不是好管闲事的人，这时却也忍不住道：“可是你从前……”何霏霏叹了口气道：“从前毕竟是从前了。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人。我从前看他长得帅，人又风趣，体育又好，除了成绩差一些，简直十全十美。一熟之后，他身上不知哪儿那么多缺点，争先恐后地全冒出来了。比如你不跟他吃饭，你不知道他小气；不同他深入的长谈，不知道他缺少内涵。他那样的相貌要是长在……总之长在他身上真可惜了。”高清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高清生日那天，余小威送了她一张精美的带音乐的朦胧卡，落款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小威。”。她当时并不单纯是一种快乐的感觉，还有淡淡的微甜的柔情，像仔细咀嚼后的饭粒的味道。
　　 高清特地去感谢余小威，却惹得余小威直嚷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你到底是不是真拿我当朋友”。嚷完了，他们又按照习惯的方式谈心。高清告诉余小威她下学期要在学校住读，后者很激动的样子——一如高清所愿。高清又把为此所作的努力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用心听着，不时插一两句嘴，最后总结道：“你们宿舍的人真不错，比我们男生还够朋友。你也够朋友，什么事都不瞒我。”高清心里一动，道：“我记得你说过‘好朋友之间什么事也不该隐瞒’，这句话现在还算不算数?”余小威笑道：“你想问什么?”高清竭力若无其事地道：“我觉得你最近情绪特别高，准是看上了谁了。你喜欢我们班哪个女孩，能告诉我吗?”她问完了，手心里也出了汗。
　　 余小威顿时一扫刚才的谈笑风生，显得慌乱而窘迫，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笑道：“你问这个干嘛？”高清维持着声音的镇定笑道：“你瞧你瞧，刚才还豪言壮语呢！”余小威道：“就怕说出来你太吃惊。”高清心虚地鼓励：“你说呀，我不见得那么胆小。”余小威沉默了一会，看着她道：“就是你们宿舍的。”高清心跳奇快!答案呼之欲出，彼此心知肚明，但是她要听他自己说出来，不为什么，只是感到原该如此。要是换了一个月前，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然而现在她却要他亲口承认。余小威接下去道：“不是你逼着问，我也不想说，是何霏霏。”
　　 高清低了一会儿头。许多事情在一刹那间从脑海一晃而过。倪兵为什么和余小威闹不愉快?何霏霏怎么那么快的和倪兵分了手?世上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谜底。“何……她也知道了吧?”余小威略显扭捏地道：“我们已经说清楚了。”这么说已经两心相应了?她笑了笑，走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夸一句“你真有眼光。”是平静的友爱的口气。余小威道：“你要回宿舍啦?外面下雨哪!’下刀子她也要走了。
　　 说好了晚上轮流讲笑话，她不能不讲；别人讲了，她也不能不笑。她觉得全世界都在注视着自己，所以不能不跟平时一样。睡觉突然成了艰难的事，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只是睡不着。也好，索性就这么醒着，把脑子里的乱麻理一理。
　　 何霏霏和余小威的事时间不长，到现在大约不到一星期光景。当初何霏霏恋着倪兵的时候，弄得人尽皆知，如今经过了那一番，成了“过来人”，也学得老练多了，半点不露口风。他俩的瞒人，想必是不好意思，倒不是单指着她的。不能太苛责他们，自己一问，余小威就实话实说了，还要怎么样呢?何霏霏固然瞒着自己，然而自己的心思不也一样瞒着何霏霏吗?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谁没有一点只属于私人的秘密?如此一想，她谁也不好怪罪，谁也没有对不起她，她的失望与伤心竟成了无因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