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睢阳
“自古作乱者,若王莽、董卓之流,虽一时张狂,终不免亡身于兵戈,遗臭万年。一旦叛乱平定,汝之生死纵不计,但汝之亲眷可免乎?”
“这——”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以忠义立身,否则无君无父,何以为人?今日我且放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做忠臣虽死犹荣好,还是做叛军累及妻子、污染祖宗好!”张巡说着,令人开出一条路,放李怀忠走。
“大人之言,怀忠谨记心头。拜谢今日不杀之恩,来日当厚报。”李怀忠下马,顿首道。
“休要如此!”张巡扶起李怀忠,为他拂去尘灰,恳切地说:“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若大人不弃,怀忠愿效犬马!”怀忠再拜道。
“好!”张巡忙扶起他,笑道:“怀忠怀忠,人如其名啊!”
“哈——”李怀忠大笑。
七
怀忠入城后,见将士们的军械破旧,甚为担忧,向张巡进言:“大人,如今将士们兵器破旧,加之四方无援,虽然志在死战,但也不可无备。以标下所知,城北十五里有一虎丘山,山虽小巧,但坚石可用。请允我率三百人出城,到虎丘山采石,以备不测。”
“好!”张巡大悦,立刻令李怀忠从其部下中抽出三百人,前去采石。南霁云见此,恐怕他是借机偷走,急欲阻拦。张巡忙制止:“怀忠是真心归顺,不会生变。”
“请让我随行!”南霁云力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张巡正色说,”你的心我明白,但你去,只会寒了弃暗投明的将士们的心啊!”
“大人所言甚是,云知错了。”南霁云歉意道。
“哈——”张巡拍拍南霁云的肩膀,笑道:“你哪里有错?你也是为了大家好嘛!小心点终究是对的。”
城中百姓得知要去采石,纷纷聚集起来,愿意同往效力。张巡见此,很是感动。
李怀忠率七百多军民晨雾中出了北门,疾奔虎丘山而去。但见那云雾缭绕中的虎丘山,风吹雾飘,云压松胧,虽然高不可见,但遍地青苔生于石缝中,加之松草点缀其间,也可足为人间仙境。
见此,大家长舒一口气,尽情享用这清新的空气。
李怀忠见此,道:“待日出雾散之前务必回城,快行动,快!”
“好!”大家开始分工合作,投入到火热的劳动中。年轻人用刀斧劈开山石,砍掉松树,把石头往下扔,山下的妇女孩子有的抱着石头运上车,有的俩人抬着一块石头放上车。发须斑白的老人则吆喝着畜生,驾着车。去疾和小豆子也偷偷加入到队伍中间,他们将除去的枝叶、绿草拾起来,兜回来喂牲口。见马吃着草,俩孩子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张巡得知去疾和小豆子不见了后,十分着急,传令全城寻找,却没有音讯。雷万春提醒:“是不是偷着与队伍一起采石去了?今天我见不少孩子也出北门去了。”
张巡忙令南霁云率十骑兵出北门,一为寻孩子,二为接应。张巡一再交代南霁云:“去疾可以有失,但小豆子一定要找回来。”
听此,雷万春埋怨道:“大人,去疾已经是个没娘的孩子了!”
“可咱们的小豆子连爹也没有了!”张巡长叹一声说。
大家听此,双眼不觉都已经潮了。南霁云应道:“是!”便狠抽了一下瘦马,飞也似的出北门了。
南霁云迎上采石队伍时,距城仅有六里路了。一见是自己人,李怀忠拍马上前,问:“南将军,何事?”
“李兄!”南霁云笑道,“张大人的公子去疾不见了,疑是同你们一起来了,特让我来看看!”
听此,李怀忠仰天大笑:“哈——”
“哥哥何故发笑?”南霁云惊问。
“我一心弃暗投明,想不到张大人还是怀疑我的诚心,不能容我!既如此,那就用血来证明我的诚心吧!”怀忠说着,抽刀朝左臂膀一划,血便顺着臂膀流了下来。
“李兄真的是误会了!”南霁云忙跃下马,夺下李怀忠的刀,拜道。
“南叔叔,你怎么也来了?”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正是去疾拉着小豆子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脸的汗水和灰尘。
见此,大家都笑了;李怀忠真个又羞又气,懊悔不已。
临近北门,隐约中见有几骑迅速东去。南霁云忙策马追上去,持弦而发,一人被射中落马,其余的忙下马求饶:“南将军饶命啊!”
怀忠听此,忙飞马赶来:“南兄弟刀下留人!”
“李兄有何事?”
“此几位乃是我的至交兄弟,也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李怀忠指着马下的几个人,劝说。
“既如此,甚好!”南霁云点了头,应了一声。
“兄弟们,叛乱迟早会被平定,安氏不会长久。咱们还是赶紧投诚,立功赎罪吧!”李怀忠劝道。
“敢不听兄长令!”几人伏地高呼。
回到城中,李怀忠引着刚投诚的几个人跪倒张巡门前请罪。见此,张巡忙出来相扶,笑道:“将军何过之有?错在张巡,张巡未知会将军,就派南八去寻人,致使将军自残,张巡之罪大矣!将军一腔热血,一颗忠心,一身虎胆,一心赤诚,只为杀敌报国,不但无罪,且有大功啊!”
“怀忠不求有功,但求赎过!”李怀忠泣道。
八
到九月下旬,城中粮草已绝,军民仅仅剩余600人,处境异常艰难。张巡见此,只好令南霁云率三十骑兵冒险突围求援。唐军刚一出城,叛军便如潮般涌来。雷万春挥起长刀,率五十骑兵开路,劈得叛军头颅乱飞。南霁云率弓弩手紧随其后,杀出一条血路,向谯郡奔去。见南霁云已经跑远,雷万春也不敢恋战,忙也收兵回城。
叛军紧追至城下,李怀忠率将士们在城上举起石头狠砸下去,边砸边怒吼道:“砸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城下追兵顿时被砸得血肉横飞,脑浆四射,惨叫声一片。
南霁云率剩余的二十人马不停蹄地来到谯郡,拜见了许叔冀。许叔冀忙把他请到了会客厅,请他坐下喝茶。
南霁云扬起脸,把一杯茶一饮而尽,许叔冀见此拍手大笑:“好啊!”
南霁云跪下乞求道:“睢阳城危在旦夕,几百军民命悬一线,请求大人火速派援兵相救,哪怕迟疑片刻,怕几百条人命就将断送了!霁云奉许远大人之令,恳请大人救命啊!”
许叔冀见此,故作为难状,说:“你们的处境我也了解,你们的精神我异常钦佩。只是目下我谯郡已成四面受敌,守军又少,救援之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如到别处看看,或许会有惊喜等着你,也未可知,我的壮士!”
“自家兄弟在鬼门关前挣扎,你却见死不救,何以为人?你——”南霁云大失所望,怒叫。
“谁说我见死不救?”许叔冀笑道,“来人,送三十匹布为南将军送行!”
“尔不顾国家安危,置友军死生于不顾,是个十足的奸人!尔若有种,可与我决一死战?”南霁云高声怒吼。
许叔冀笑了笑,没有回话,径自走了出去。
南霁云无奈,又奔到临淮城,向贺兰进明求援。当初,房琯为相,他素与贺兰进明不和,乃以贺兰进明为河南节度使,又以许叔冀为河南都知兵马使,二人俱兼御史大夫,许叔冀乃不受贺兰进明节制,贺兰进明也无可奈何。贺兰进明怕出援兵后,许叔冀偷袭临淮,乃不敢出兵驰援。见南霁云智勇双全,他又想留下为己用,乃为之设宴。
南霁云见此,举起酒杯,慨然流泪道:“云来之时,睢阳将士们已经绝粮多日,这山珍海味确实是好东西,我也想用,但一想到他们正在为缺粮绝食而愁,为四面楚歌而忧,为援兵不至而苦,又何忍下咽?大人您身为朝廷重臣,当为国家尽力竭忠,见危不救,岂是忠臣义士所为?”言罢,抽刀自断一指,举起对大家说:“云虽有负重托,没能请回救兵,但已经尽力而为,留此一指为纪念吧!”
在座者无不大惊,为之感泣。
出城后,南霁云回射一箭,正中城门中央,誓言道:“破贼之后,不杀尔等见死不救之猪狗,我誓不为人!”
南霁云到宁陵,同廉坦率三千人趁大雾杀破敌阵,驰援睢阳。到睢阳后,援军仅仅剩下千余人。城中军民见此,知是救援无望,无不痛哭,但也更坚定了死守的决心。粮草吃完后,就开始吃树皮草根,再后吃战马,捕老鼠吃,最后开始吃死尸。到十月,城中仅仅余下四百多人,而且都已经是奄奄一息,无力再战。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张巡、许远暗地里找来部将于嵩,让他将城中仅剩下的包括小豆子、去疾、许远的儿子许岘在内的五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化好装连同朝云的遗骨,率领三个比较强壮的士兵,骑上仅剩下的四匹战马,向城外飞奔去。
张巡远望着渐渐消失在风雨中的马队,终于冲出城外,将按捺许久的呼喊释放出来:“孩子们,我的孩子!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栋梁,是中兴我大唐的希望啊!你们一定要把希望的火种广播到四面八方,点燃起熊熊大火,将叛军的根本烧化,使烽烟成为冷灰,永远不再复燃,让天下的百姓永享太平盛世——这一切全靠你们了!”
“全拜托你们了!”许远向马队远去的方向拱礼,说着竟跪在了风雨中。
“对!”张巡点头道,也跪下,“真正能使天下太平的人不是我们,而是你们啊!我应该感谢你们,百姓应该感谢你们,历史应该记住你们。记住!忠义,前进,拼争,成功,更需要保重啊!”
他们俩跪了许久,突然间看到了一丝亮光在那如墨的风雨夜空中闪过。二人一怔,忙站了起来,相互对视,惊喜万分地呐喊道:“奋力前行吧,我的孩子们!你们是国家中兴的栋梁啊!”
回到残敝的家,见老家丁华伯躺在了走廊上,早已被风雨淋透,张巡忙上前一边扶起老人,一边呼喊:“华伯!”
可老人依旧纹丝不动。
张巡忙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将棉被裹在他身上,轻轻呼唤着:“华伯,华伯——”
许久,老人才努力徐徐睁开双眼,眼中闪出一丝微弱的光芒,说:“大,大人!老奴才不能再服侍您了。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一件事,我死后,我只求您把我放进那口井里,也好让我能在那边为夫人做那她最爱吃的糊面汤。夫人她…唉!粮瓮里还有半碗米——那是我半年前为了您提前留下的,从没有与人说过。大人,您保…保重啊!”说完,便闭上了眼。
“华伯——”张巡大叫一声,早已干涸的泪眼又洒下了几滴眼泪,早已麻木的神经又被拨动了几下,早已撕裂的伤心又隐痛了几次。他抱起华伯走出门外,来到那口井沿,跪下,脸上奔流的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想到了朝云那如玉的容颜,似水的柔情,宜人的微笑,深情的凝眸,还有那一声声震慑人心的、足以支撑他意志的话语:激励,振奋,警醒,鞭策…忆到她临行前的嘱托,义无反顾的背影,深含爱意和忧愁的回眸…他的心已然碎了…
他将老人送到井边,正要松手,可不知从哪又来一股冲动,使他迅速的把老人拉回,紧紧抱住,浑身发起了抖,自言自语道:“不要!不要!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他倏然跃起,指着头上的天空,问:“你看到了吗?这些可都是些老实忠厚的平民百姓啊!他们犯了何罪,造了何孽,要遭受这般折磨?天爷啊,你若有眼,就睁开看看吧!风,你若有情,就把那致使他们遭受不幸的人,用你那正义之剑刺死吧!风啊,再狂些!雨啊,再厉些!把这世间的一切尘秽都刮烂吧,淹死吧——”
九
一天拂晓。因夜里普降大霜,一些老弱残兵又被冻死,活着的人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尹子奇趁此,忙派兵进攻东、南两城,张巡守东城,敌人转攻西城。许远见敌人乘云梯上来了,率残弱之卒三十几人迎战,还未接战,许多人都已经趴下了,再也起不来了。许远与叛军斗上俩回合后,也力乏而仆地。叛军涌来,将他擒获,他大呼:“但求速死!”
西城失陷前后,南城也被攻克。叛军挥舞着武器进城,本欲大掠一番,可眼见的却是死尸遍地,还有那奄奄一息的士兵正用嘴咬着、啃着战友的尸体……
“哈——”尹子奇大喜,执刀逼视张巡,问:“汝每次出战,都叫些什么?”
“恨不能食尔乱臣肉,寝尔贼子皮,故而怒叫!”
“呸!”尹子奇唾一口,笑道:“今日你若肯跪下求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哈——”张巡大笑,“我乃大唐忠义之臣,尔乃乱臣贼子,我死却荣光,会向尔败义之徒求饶?”
尹子奇又逼南霁云投降,南霁云不语。张巡见此,大叫:“南八,大丈夫死则死耳,不可丧节受辱!”
南霁云笑道:“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尹子奇又走近李怀忠,一巴掌抽过去“啪”!继而怒问:“我待尔不薄,倚重为手臂,尔为何要恩将仇报?”
李怀忠闭目,仰天叹息:“唉——”
见此,尹子奇忙近前,惊喜地问:“怀忠莫非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抑或知道什么唐军的机密?”
怀忠努力地点点头,说:“大人再近些!”
“好!”尹子奇大喜,忙把耳朵凑上前,期待着奇迹的出现。谁知怀忠竟然张大口,狠力咬住了尹子奇的右耳一撕,“啊”一声咬下了大半耳郭来。
“啊——”尹子奇捂住血,大惊,痛苦得大叫,“你…你…”
“呸!”李怀忠满嘴是血,将尹子奇的耳朵吐出,对着张巡等人拜道:“大人!怀忠附逆两年,残害甚多,今天咬下奸贼耳朵,可稍慰我心。恨不能尽灭叛军,洗涤尘垢,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呜呼!”言罢,他跪在了地上,泪流滂沱,放声哭了起来。
“怀忠莫要自责!”张巡大叫,“你能改过自新,奋力杀敌报国,赤子之心可比日月,令尊大人泉下有知,一定会以你为荣。你不必愧疚抱憾,在我们心中,你永远都是我大唐军人的楷模!”
“李兄速起!”南霁云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