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
我用手撑起身子,一手交给她,站了起来。她把手松开,走在了前面,我不敢正视大家的目光,低着头,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城里,把手续办了。
出了卫生院,梅就向客运站奔去,她是不想叫我看见她那哭泣的脸,以免我难堪;可是,梅啊!你这样,却更让我感到丢脸和惭愧啊!我到了站,她已经上了车。我抓住车门上去,见她坐在副驾驶座上——那只能坐一个人。我只好拣个近窗户的位子坐下。还没有坐稳,一个大掌砸在了我的肩膀上:“这不是老同学吗?”
我忙回首一看,苦笑一声:“是你啊!”
“咋?不认识了?”他笑道,“咱兄弟同学八年了,你曾说:‘同学即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你小子才出息,就六亲不认了吗?哈——”听这话,我感到很恶心;也没有心思与他说话,只笑了声,又低下头。
“咱一个班七十多口子人,还就数你小子发达了,上了大学。大学一毕业,儿子也有了,真双喜临门啊!不像我,打工一年挣的钱两天输光了,女人闹着要离婚,离个狗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我家门,就得给我做女人,生儿子,过日子……”他得意地笑着说。
我越听越烦,越难受,越恶心,加上昨晚无眠,脑袋昏沉得很。正想趴在座上睡一会,却见众人都在买票。于是,掏出钱票伸向售票员,售票员却说:“前面那女的已经代你买了。”
听此,我往前看梅,她却始终不回头。这令我很伤心,也更恨自己,恨这个世界。
后面的老同学却叫了起来:“既然你钱都准备好了,替我先把票买了吧!我今天出门忘带零钱了,真的!哈——”
“好,好吧!”我把收回的手又伸出去。
“没有零钱,大钱俺也找得开。”售票员轻笑着,说。“哈——”老同学笑了起来,又拍我,问:“谁替你买的,嫂子吗?在哪?快指给我看啊!你咋能让她坐别处啊!小俩口吵架了?哈——这有啥?吵架了,到晚上就好了。对我说,哪个是的,快——”
因为清早没有吃饭,胃中早已泛酸不已,又有凉风吹,我头一晃,吐了一地。
“乖乖!咋哕恁厉害!”老同学叫了起来,又过来扶我。大家都来看我,有人还给我擦起了裤子,我很感动,开眼一看,是梅!她蹲在那,用手帕——那是定亲时我送她的,也是婚前我送她的惟一一个东西,仔细而又迅速地擦了起来。
“这就是嫂子吗?”老同学见此笑道,“你可享福了!俺孟哥,要人有人,要样有样,既有才,又有心,还有钱,多好的一个人啊!你咋又与他生气了呢?把他气跑了,看你上哪找恁好的人!要我说……”
她擦完,扭头就走。老同学却上去拦住她,劝:“别这样,嫂子!来,你坐俺哥旁边,我后边去,中不中?”
“二狗,你坐下吧!”我再也忍不住了,怒叫一声。
“好,好,好!哥,我老实一会,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哩!”他一边说,一边坐下来。
四
车一到站,我马上飞奔出去,好好透口气。看那阴郁的天空,像是冰冻的一样,是那么晦暗,那么单调,没有鸟儿的飞翔,也没有彩带的飘拂。这天,难道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故乡的天吗?我守望了二十年的天啊!今天,你为何与我陌生了?为什么呀?
梅追过来,说:“走吧,等会人家该下班了!”
“好。”
我应了声,随她去了。
路上,我好想与她说说话,甚至劝慰她一番,请求她的原谅;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总是启齿不了。她似乎也觉出些什么,总向前先走,故意避开我,但也不离远,怕我丢了似的。
我奋力追上去,对她说:“梅,我对不住你,也不敢乞求你的原谅……”
“把儿子给我就算对起我了,我还会感谢你,更该祝福你们。”她平静地说。
听着她的话,我的心如被刀剜了一般。我真希望她能大骂我一顿,甚至打我一顿出出气,也让我自己出出气,泄泄愧。这样,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她却一直前走,我真的快要疯了!
进了那里,她把两份红证交给办事员,说:“大娘,麻烦了!”
“年轻人,可要想好了,这事可不能一时赌气就……”大娘劝说。
“俺已经想清楚了,为了各自的幸福,只有这样办了。请您就把证给换了吧,谢谢!”梅抢着说。
大娘突然问我:“小伙子,到底咋了?她对不起你还是……”
“对,是我对不住她!”她又抢答。
我“啪”抽了自己一耳光,垂下了头。在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能这样,孟满?你让一个女人来承受别人的那鄙夷的眼光,你还是个男人吗?还是个人吗?
出来,她把我的一份给我,又先走了。回来的车上,我们虽坐的不远,可也没有说一句话,尽管肯定都有许多话想与对方说。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吧!
到了家,爷爷问:“妥了?”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事办好了,也该走了吧?怪不得这个家留不住人,土生土长的都走了,何况嫁进来的?不过,走的心情不一样:你是去福窝,人家呢?走,都走吧!留下我这个死老头子,还有个啥活头?早知道,我也跟你奶奶去了,那路黑,她一个人走,我咋能放心得下?”爷爷说着,竟流下泪来。平时,看起来挺硬朗的他,却一下子老了许多,许多!我多想伴着他走完未毕的人生旅程,可那是怎样的一个妄想啊!因为我还有更辽阔的天空,更漫长的征途,去翱翔,去远足。
爷爷扬起头,问:“你走之前,还去不去看看他们:你过去的媳妇,永远的儿子,还有咱的恩人们!”
“不!不去,不去了!”我连连摇头,说,“我还有啥脸去跨人家的门槛!”
“那你何时再回来见见他们?”
“也许春节,也许......”
“也许等我死了吧!”
“爷爷!”
“孩子,爷爷的日子怕已不多了!这次你回来,怕是见我的最后一面呀!”
“不!爷爷,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老天爷也一定会保佑你这个大善人的,爷爷!”我急得哭了,劝慰爷爷。
爷爷连连摇头,两串泪珠洒下,念叨:“四世同堂了,死又何妨?死又何惧?死有何憾?......”
五
次日黄昏,雨还在下。爷爷拄杖把我送到村口,非要把家中唯一的一把伞——还破了几个口子,让我打着。看着他那被雨打湿的脸,深凹的眼,枯皱的面颊,雪白的发须,我心中有一种难言的隐痛。相视着,不说一句话。他终于抬起枯瘦的手,我忙低下头,他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是该走的时候了,去吧!我的孩子,走啊!”他松开我,猛地一挥手,转身背对我。
我抛了一把泪,提起行李,打着伞,迈开了沉重又轻盈的步伐,几乎向前跑了去。可才走几步,憋不住的泪水泄了,我又丢下行李和伞,奔回到爷爷面前跪下,哭号道:“俺爷啊——”
“孩子!”爷爷也大喊一声,上前去扶我,爷俩抱在一起,大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爷爷先起来,对我说:“去吧!”后,自己先向家回去。
我明白爷爷的苦心,便也回头去拾起东西,向镇上去。
雨打在车窗上,泪水流在心里,车跑的飞快,我离家越来越远了。我告别了家,也告别了我的土地,增加的是乡愁,是不舍的牵挂和永久的愧疚。
大概到了湖南境内,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她,欣喜万分,忙接了,还未开口,那边却叫了起来:
“你这个骗子,你为啥子骗我,为啥子嘛?”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
“你为啥剽窃人家的作品,还说是自己的心血?人家把你告了,传票已到,弄得我丢大人了!本以为可以风风光光地成为一个作家的夫人,弄了半天,你竟是个冒牌货!气死我了,我要与你分手!”她怒气冲冲地嚷道。
“这……这胡扯!那是我写的,我没有剽窃,是人家抄袭我的。你应该相信我,我才是著作权人,我……”我辩着,那边却挂了。
“啊!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明明是我写的书,花了一年时间写的书,咋成了抄别人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下了车,我直奔公司后的小区,我家的门竟换了锁,“雪景,你在哪?你回来!”我大喊道。
“孟先生,对不起!”保安过来敬礼道,“您的房子已经被邹小姐卖了,您也于昨天被公司开除了!”
“什么,小刘?”我大惊,上前揪住他,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你放开我,来人啊!孟先生疯了!”他大叫着跑远了。
“你别走,回来!”我上前抓住他,大叫。
正在此时,王经理走来,我忙飞奔过去,问:“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问我!”经理怒道,“亏我对你这么器重,你竟为了名利,一夜成名,而敢行不轨、以身试法,把什么礼义廉耻、社会公德都不顾了!但我们这个社会是讲法治的,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损坏了我们公司的形象,还践踏了文学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公司决定,把你开除,你自由了!”
“不!老板,是他抄我的,不是我抄他的,您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呀!”我上前拉住他的手,求道。
“保安,保安!养你们是吃闲饭的吗?”王大叫着把我推到一边。
“是!”几个保安一起上去,拉住我把我抛到了大门外。
六
夜幕降临,包裹起这中国南方的山城。沉醉的霓虹,麻木的天桥,刺耳的笛音,放肆的无助,荒纵的悲凉,不尽的悔,无边的恨,全都在我的心中交汇杂溶,腐蚀着我的心,戳割着我的心,吞噬着我的心啊!
这凌乱的城市,这繁华的城市,这污浊的城市里的一切,属于我的都是暂时的:荣誉、金钱、美人、权力、鲜花、掌声……当你无意追求时,它们偏涌进你的生活,当你想享用它们时,它们却一哄而散,顷刻间影踪全无了。雪景啊,我的爱人!为了你,我付出了一切。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你却忘了自己的誓言,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走了。你怎么能这样?卖了咱的房子,拿走咱的存折,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你怎么会狠心离开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千辛万苦地爱着你,却换来这么个结果?
为了你,我得罪了:父母,爷爷,姑姑,还有梅,岳父母,中元……我对不起他们,他们应该恨我,尤其是梅,我的妻子!梅,对!梅,我错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最后才知道这是一个骗局,而骗子竟是我最相信的人啊!我的钱,我的一切!不,不对!她是爱我的,要不,怎么才认识一星期,她就把一切给了我呢?还说,结婚了,就把她的唯一的老父亲从四川农村接过来住,多么孝顺的人啊!
她一定也在为我有今天而痛苦呢!只不过,她怕我见她伤心而伤心,有意躲着我罢了。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再苦难的日子,有你我并肩,也都能过去的。可如今,咱天各一方,孤军奋战怎么行呢?难道你真的卷了钱弃我而去了?啊,不!不要啊,你快回来!
风大了,我清醒了许多。我太天真了!认为只要与梅一离婚,自己的人生就会马上焕然一新,不再是个打工的农民子弟了!挤入上层社会,从此平步青云,闯出一片天来。而事实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啊?在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大家一切向钱看,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只有钱,满脑子都是的——尤其在这样开放的大都市!雪景啊!你怎么能这样绝情啊!我把你当心头肉疼着,你就这么回报我?
算了,算了吧!还是圣人说的是啊:“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爷爷向我讲过千万次了,我为什么没有记住?还连历史上那么多的教训都忘了!更有那个挨千刀的东西,剽窃了我的东西,还要告我侵权!“我操你祖宗,日你八辈!”我大骂着下了天桥,双臂抱紧那仅剩的破伞——真的宝贝,走着。忽然,右边地下道传出了一声惨叫,像是女人的。我忙循声跑去,竟是两个男子抢着扑上去强奸一个女人。我大骂道:“放肆!我宰了你们这俩兔孙娃子!”
“他妈的!你少管闲事!”一男子骂道,“这种事在广州少说也发生十几次,你他妈的管得了吗?”
“对!”另一男子笑道,“老兄,你先别急,等兄弟们够了,让你也过过瘾,怎么样?”
“放屁!”我恼红了脖子,叫道,“老子是圣人之后,一个堂堂正正的知识分子,岂能与尔等败类为伍!”
“你不想活了!”一男子挥拳过来,我一脚迎上去,因自小跟着叔叔学过几招武,未敢偏废,这一脚是狠了点!那人捂住肚子趴在地上叫了起来。
另一人也来挑战,我上去一闪,抓住他的长毛,朝桥柱上一撞,他大叫起“饶命”来。我便丢他于一边,弯下腰去救那女子,可她的鼻子已无气息了!我正欲发作,不知谁从我头上砸了一拳……
尾声
当我醒来时,却是在牢房里。原来我被人安上强奸杀人罪的名给关了。啊,天啊!我...我...我...啊——
梅,我好后悔来广州啊!要是不来,我和你,连咱的儿子,还有咱双方的父母,爷爷,弟弟,妹妹……一定会生活的很好的,很幸福的!虽不富裕,却穷的快乐啊!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爱你,我的媳妇!“对不起!”我说上千万次,你也不会听见了;可我还是要说,因为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好好教育咱的儿子,长大了别让他到大城市来,我求你了!在农村好好生活,就行了,赚那么多钱干啥?城市里没有啥值得羡慕的,真的!你得到一样东西,往往要付出比它强十倍百倍价值的代价,不值得啊!
“对不起!”我最后一次说了,还要再加一句,“我舍不得,可是时间回不去了……没有我,你要好好的!”
后记
一个农民的儿子,一心要凭一技之长在大城市里立足发展,证明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来,为父母争光,为家乡扬名,这是积极的人生规划,应予以肯定和赞扬。但他经不住城市生活的诱惑,在有所成就后,毅然要与之前的自己决裂,投到这新奇都市的怀抱中。他虽认为与家中的妻子离婚后就能得到幸福,可当面临巨大的阻力时,又犹豫、退缩了!而当真正如愿后,又将之前的烦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人有旦夕祸福,自己的人生蓝图一旦被撕碎,他却没有勇气去力挽狂澜,只好退归到孔孟思想中以求得慰藉和解脱。
下笔时,我始终处在迷乱烦苦的状态中,主人公的悲剧色彩是他的幼稚无知而又天真的想法涂抹上的。他的迷乱、无助,致使他从一个新青年颓废堕落成一个回归到传统文人浓厚的哀思中,最终没有能走出樊笼,完成大志,这是他的悲哀。但他最不幸的是:不想方设法从泥潭中拔出,改变目前的困顿,反而认输:向致使他失败、绝望的一切低头,逃避现实。这是他性格的弱点,也是我个人品性中的缺失。
与他相比,梅则显得更具悲剧色彩。她是一个地道的、标准的农村青年妇女,兼备所有农村妇女的优点,同时也有他们的不足。她的好,她的美,她的善,更反衬出他的无情、矛盾而又自责、愧疚的彷徨,同时也是他最后心回家乡的吸铁石。
这篇小说所反映的是个普遍的社会现象,而我希望它只是个例,尽管它仍在不断蔓延、传染。都市生活的诱惑对农村现状的冲击,使农村的淳朴自然之风之俗几乎荡然无存了。我渴望那即将逝去的时光能留住,因为我爱它,爱它的一切的一切,而且爱的又痴又狂,也许还包括它的贫穷,而如今它只能残存在记忆中了。现在,故乡的面貌变了,我很高兴,但也十分怀念和痛惜过去那种日子,尽管我不能控制住时光的翅膀飞回到昨天,不能挡住时代潮流的脚步,也知道这是社会文明发展的使然,可还是抑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和恸伤。那就用文章为我那眷惜的时光和家乡高歌一曲挽歌哀乐吧!挥泪别了,我舍不得却又不得不永别的即将成为追忆、变成历史的过去,过去的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