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村子里的两个傻子
村子里住着两个傻子:傻年和二平。傻年黑黑的,个子不高,但很壮实。二平比傻年更矮一些,挺白净,也挺清瘦。
傻年和他的母亲住在我家的屋后,紧靠着二奶奶家的东山墙用芦竹搭起一间茅棚,就是他们的家。二平家离我家稍远些,是三间七架梁的瓦房,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养了一些鸡鸭,二平的父母还养了许多猪。
傻年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二哥搬到村口去了,一进村头,那两座曾经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楼房就是他大哥二哥的家。傻年的三哥家就在傻年家的小路对过,三间小瓦房,屋前一座同样用芦竹搭就的小厨房。
二平有几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逢年过节的时候,几个姐姐都会往娘家捎些东西。二平的哥嫂紧挨着父母另立了门户,算是两家了。只是农忙的时候,两家人却总在一处忙活。
小时候,我们最喜欢跟在傻年后面玩。傻年会唱本地的土民歌,过年的时候,常常捧着个泥塑菩萨走村窜户到各家门口唱几句吉利话,换几个小钱或些许香烟。这时候,傻年的身后总跟着一个喧闹吵嚷的儿童团。傻年唱民歌的时候,在主人家眼里,他是乞丐,赏几个硬币或是一包香烟,借以显摆一下自己的悲天悯人的善心。
在我们眼里,傻年是表演者,厌倦了翻来覆去的那几样几辈子没有太多改变的游戏,我们开始爱听傻年唱了,我们觉得傻年的民歌既是我们枯燥生活的调节剂,又为我们嘲弄傻年提供了绝好的素材,我们竭力起哄着,“傻年,再唱几个唦!”驻足观看的人们渐渐多了,这时候傻年可能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好的歌手了,越发得意起来,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陶醉于其中的样子,人们哈哈地笑着,整个村子一时热闹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傻年妈来到了人群的中间,虎着个脸,骂到:“扳头!天下就你会唱!死家去!”大人们悻悻地散开了,而我们小孩子却依旧兴致不减地跟着傻年在他母亲的骂骂咧咧声中朝他家走去。每次换来几许赏赐,傻年总会得意地在我们面前显摆,眯起终年泛着血丝的浑浊的双眼,呵呵地傻笑着。回家以后,傻年把换来的钱和香烟如数交给他妈,这时,他妈总要拿一包烟让傻年留着,于是傻年学会了抽烟。
盛夏的中午,地上像下了火,知了在树上烦人地聒噪着。傻年家门口有一片树荫,自然就成了大人孩子纳凉的聚集地。人们或坐或站或蹲着,天南地北,一番高谈阔论之后觉得无聊了,傻年自然成了大家消遣的对象。
“傻年,最近唱了多少钱,拿出来大家分唦!”
“傻年,把那些好烟拿出来尝尝唦!”
“……”
二平来了,光着脚,两只脚上都是土灰。走路的时候,脑袋随着身体左右摇摆着,一路与人打着招呼,露出黄黄的牙。
“二平,找傻年学唱呐?刚好,跟傻年做个伴儿”
“去去去!谁跟他学!我滴滴不肯,我滴滴听说我去唱要打我咧!”二平总是把“爹爹”说成“滴滴”
“哦!你弟弟不肯呐?”有人故意打趣道。
“你你你你你――家才弟弟呢!”
“傻年,来教你弟弟!”
“谁是我弟弟,就他?”傻年不屑。“我认识字呢,他认识‘人口手上中下’吗?”傻年为自己曾经上过几天学而得意,炫耀着用树枝在地上写起来。
“卖-西瓜啦――卖-番茄啦――”伴随着叫卖声和车轴与挡板摩擦发出的“吱――吱――”的声音,东边来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人,穿着碎花短袖,因为曝晒的原因,膀子红红的,古铜色的脸,快到人堆的时候下了车,身体努力向后倾斜着,胳膊伸得直直得,双手紧紧拽住车把子,小跑几步,这才稳住了车身。车后是用扁担架起的两个大竹框,一边装着半框番茄,一边装着大半框西瓜。
“婶婶,买番茄吧?还有西瓜,包熟包甜。”女人笑着问,随手拿起车龙头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人们围了上去,有的捧起一个西瓜,放在耳边用手弹了弹,不合适,又换了一个。更多的人在挑番茄,还听见有人说:“买番茄好,既可以生吃又可以烧汤,西瓜放不住,切下来就得吃掉,几块钱一会儿就没了。”“嗯呐,就是些甜水儿,没意思。”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许多人手里都拎着一个或满或扁的塑料袋。卖水果的女人跨上了车,因为重量不均匀,车身好像就要向装西瓜的一边倒了,为了平衡,女人的身体向另一边斜过去。“卖-西瓜啦――卖-番茄啦――”,叫卖声和“吱――吱――”的摩擦声随着女人的远去越来越小。
傻年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个大红番茄,说:“谁说傻年傻啦!看看!”傻年在一旁得意的笑着,眯着布满血丝的眼。
“老东西,你还得意!不怕伤良心!”有人心直口快。
“他一个傻子,谁还能拿他怎么着。”傻年妈的脸阴着,冷冷地说。
二平站在路边傻傻的地笑着,谁说话他就转头看着谁。有人拿了个番茄,说:“二平,拿去,快回家,不然你滴滴又找不着你了。”二平缩起两个手,仿佛怕被番茄烫着,只是说:“不要,不要。家去!”
“一路到家!”
“哦哦哦!”
傻年看着二平远去的身影,抖着肩哈哈哈地笑起来。“夯货!”
秋天的下午,太阳照在村子里和田野上。稻子熟了,田野里是金黄的稻穗,村子里的道路上散落着人们收稻子时从车上掉下来的稻草。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土香味。
每到这个时候,我们是最快乐的时候,大人们管不着我们,我们可以跟在傻年后面满村满野地瞎疯,到了晚上回到家,除了眼白之外,身上再也找不着什么地方是白的了。
奶奶问:“今天又到哪儿疯了?再疯!送你回去!”奶奶是说要送我回城里。
我最怕离开奶奶了,忙招认说:“跟傻年夯子玩了。”
“傻年傻年!跟他后面有饭吃啊?!你看着吧,将来傻年的日子肯定没二平好过!瞧人家二平多会做!”
“奶奶,今天我还看见二平的呢!在拉车!”
真的呢!今天下午我们几个与傻年在大渠道上打仗的时候就看见二平了。二平妈推着独轮车,车上的稻草垛子堆得老高,我想大概有两个二平那么高。几股绳子把稻草勒得紧紧的,不过车子前进的时候还是有点晃。上坡了,二平妈推着车,身子使劲往前顷着,两个膀子直直地拽着车把子,两条腿使劲地蹬着地。二平在前面拉车,身子也往前顷,一只手越过肩膀使劲拽住车绳的一头,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拽住绳子,低着个板刷头,两条腿也使劲蹬着,蜡黄的脸上沁着汗。上了坡,二平妈在车后叫着:“二平,二平呐,要不要歇会儿?”
“不歇!不歇!拉车!拉车!”
看见我在玩,还在看他们,二平妈笑了。
“嬷嬷!”我叫。
“哎!小姑娘!快回去吧!你奶奶又该找你了,别下河啊!”
“哎!”我答应着。
我把这一切告诉了奶奶,奶奶叹口气说:“二平和傻年都可怜,傻年还可恨,不学好,看他妈护着他吧,将来老的一走,不定过什么日子呢!”
又是好几天没看见傻年了。
自从傻年妈得了病住进了老大家,人们就经常十天半月的看不见傻年了。有人说傻年在老大家烧火,也有人说老大老二家容不下他,被赶出来了,在外面讨饭呢,还有人说某天在乡里看见傻年偷东西被人打了,脸上都是血。反正傻年妈出殡那天儿孙满堂,只是没看见傻年。偶尔,傻年也会回来,满身的泥。三嫂端来了一碗面,嘴里骂着:“夯货!死哪儿去了!不会在家蹲着啊?把这碗面吃下去,挺一会儿尸,回头洗个澡。别再出去冲魂了!”
“要你管!闲事主任!”傻年一双黑手接过面碗,瞪着一双黄眼回道。
三嫂红着个眼圈:“你们瞧瞧,就这个夯货!要不是自家表弟,谁管他!”
傻年的三哥三嫂是姑表亲结婚,傻年也就是三嫂的表弟,因为这层关系,这么多年来,三嫂一直或多或少的照顾着傻年,即使是老三早逝以后改了嫁,三嫂还是三天两头地打听傻年的消息,每次傻年回来,少不得给傻年弄点吃的。这个傻子,从不知领情,真是个夯货。
有人劝傻年:“夯子,别回你姐的嘴!好好跟你姐后面过日子,你帮她烧个火,拎个水什么的,姐一天三顿管你个饱,不比受东头两个哥嫂的白眼强!”
“她!凶婆娘!把我当伙计啊?”傻年露出一嘴黄牙。
在乡下,因为晚上没有太多的节目,家家都早早地睡下了。我躺在床上,好像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喊妈:“妈,什么声音,像是谁在烧火。”
“不会吧?这么晚了,谁在烧火?”
“你听,有人在喊,”
“真的,有人在喊失火了。呀!别是傻年的茅棚失火了!”
我们跑出去的时候,看见外面已经有很多人了,不少人手里还拎着水桶,傻年的茅棚有一半已经被烧了一个大洞,可以看见里面像狗窝一样的床。傻年不在床上,听说被老大老二绑走了,三嫂不住地在向大伙道谢:“辛苦了!深更半夜的。这个夯货,死回来也不吱一声,躺在床上抽烟,大概是烟头掉在棉袄上了。反正听见他喊救命的时候开门出来看他的屋子已经着了。这个夯货!“三嫂抬起手,在脸上揩着什么,天黑,看不清。
过了几天,前庄大妈到我家来玩。
“听说了吗?公路上压死了个人,黑黑的,个子不高,有人说是傻年,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又过了几天,三嫂来我家玩。
“坐!”奶奶招呼着。“老大老二有没有去认尸?”
“没有!都说没空!这么多天了,估计早被烧了!大家都说是那个夯货,谁知道呢?”三嫂的眼圈又红了“嗨!也是我家老奶奶护着他,游手好闲的,害了他呢!”
春天又来了,油菜籽熟了,麦子也熟了。我想,好久没回去了,该回家看看了。
可不是,村子里大变样了。庄上的道路都铺了水泥,道路两旁还装了路灯。屋后,傻年的茅棚早就没了,三嫂为我家留了条路,其余的地方,连同傻年门前的那块空地都种上了菜,蚕豆、青菜,大蒜,高高低低的,满地的绿色,站在我家后门口就能闻到一股清香。
路上铺满了麦草,夹杂着蚕豆秸。二平光着脚,捧着个簸箕,跟着他妈后面进进出出的,他哥手里拿着个木叉,一只手指了指地面,听不清在说什么,二平傻笑着,歪着个板刷头。
姑姑说:“二平妈该轻松些了,前些日子,二平被他二姐接了去,二平妈还老说少了个帮手呢!打猪草,放羊可不全靠他吗?”
“二平爸妈都老了,二平以后怎么办呢?别跟傻年似的”我说。
“不会吧。二平会做,总会有口饭吃的。”
我想了想,也是,如果傻年妈像二平妈一样带着傻年干活,或许,今天,傻年是三嫂的一个好帮手呢!
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少一点油滑,多一点诚恳,总能找到饭吃的。对谁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