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她也笑了。
　　
　　 后来，在她的精心护理下，我平安生下了女儿，但过后不久，我就离婚了。她来看我，她在痛斥我丈夫的行径后，对我大肆宣扬，结婚的弊处，她将一辈子不结婚。我虽然刚刚从失败的婚姻中挣脱出来，但我对婚姻的看法和她可不一样。此时，我不好意思反驳她，但我预感到她精神有问题了。精神有问题的陈萍，正想我所预料的那样，她的生活中不缺男人，但她就是不结婚，她成了她家庭里的老大难，也成了护士医生嘲笑的对象。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成了我翼城值得挂念的朋友，但也就是她，能够正确地看待我的生活，当然我也能用宽容的姿态，去理解她，去爱她。
　　 三
　　
　　
　　
　　 在医院门口迎接我的，除了陈萍，还有建设局的廖局长和建设局办公室陈主任。陈萍哽咽了一声，一把抱住了我，我反倒非常镇静，我附在她的耳边说，是你让他们这个时候来的？陈萍说，不，人家昨天下午就没走！我哦了一声，故意提起嗓门喊，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看到他们！
　　
　　 廖局长的脊背一挺，阔嘴唇一咧，说，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也很悲痛，我不知我们怎么做，才能减轻你的悲痛？但我们会全力去做，这一点你要放心！另外，我们活着的人要为活着着想，不要再让死者的灵魂不得安息，我们还希望你节哀顺变，还希望你顾全大局！我的心软弱地抖了一下，但马上就坚硬起来，我说，那害死我母亲的骆凡骏怎么没来，那骆凡骏的家人怎么一个也看不见？他们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我怀疑我母亲的死，一定与骆凡骏有关，他怎么早不疯晚不疯，偏偏那个时候疯，我怀疑他是装疯！我这次来，就是要揪出他来，给我母亲一个交代！廖局长的脸色一沉，眼皮耷拉下来，说，你不要做事不考虑后果呀！我说我不知这后果是什么，我母亲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后果！
　　
　　 陈主任的手中抖着一张死亡通知单，通知单白纸黑字写着我母亲的姓名，只要我在这张通知单上签上我的名字，我母亲就可以从太平间里抬出来，直接送进火葬场。他将那张纸一叠，揣进衣兜，仰脸对我说，局里已经给你家解决了房子的问题，而且给你收拾好了，你现在就可以搬进去住了，另外，局里还要拿出一部分钱来——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我现在不要那些了，我母亲都死了，我还在乎那些吗？再就是，我想弄清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的，难道这也有错吗？难道这也过分吗？如果你们想瞒我，那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廖局长和陈主任说，你真是不可救药了，如果你一定要追究下去，那说好了，——后果与我们无关！陈萍听到我的喊叫，以为我哭了，她伸手给我擦泪，而我一滴泪都没有，让陈萍的手惊诧地停在半空里，她说，巧巧，你别喊了，这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来，巧巧，还有两位领导，我领你们去太平间吧。
　　
　　 穿过一条阴暗而潮湿的走廊，陈萍打开了太平间的门。一缕猩红的晨阳，从窗口照进来，正好照在母亲躺着的那张单人小床上，母亲静静地躺着，身上蒙着白布。所有人的脚步，都禁不住轻了起来，像害怕惊扰母亲的梦一样，刚刚因为我的喊叫，小倩也吓得大声哭起来，但此时，她像我一样，脚步轻轻地，屏住呼吸，睁着一双晶莹的大眼睛，望着头蒙白布的母亲。
　　
　　 她转头问我，这是姥姥吗？这是姥姥的死吗？这死是不是和睡觉一样呀！
　　
　　 眼泪雨一样地往下落，我不知如何回答她，陈萍看了我一眼，使劲捏了捏我的手，将她身心的力量传递给我，她说，巧巧，让我来掀开这白布，你看看伯母的样子吧！
　　
　　 陈萍轻轻地将白布掀下去，——母亲的样子，完完全全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但我此刻好像不认识母亲了，她比离开我的时候，要美丽得多。我原以为美丽只属于年轻人，没想到它也属于我母亲这样年龄的老女人。可能是参加交谊舞大赛的缘故吧，她将白发染成了黑发，而且还随意地烫了几个蜷曲的大卷，她的眉毛被稍稍地修饰过，成了标准的柳叶眉，她的眼睛安详地闭着，眼睫毛深深地垂着，好像正不被人打扰，做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一样，她的脸上扑了薄粉施了腮红，唇上也点了口红，红艳艳地，加上她一袭过脚裸的大红绸裙，更让她整个人都飘逸起来，更让她像一朵花的标本一样，躺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太平间里。
　　
　　 这不是我姥姥！你们弄错了，我姥姥不是这个样子的！小倩舞着她的小手叫起来！——这当然不是那个在我身边的母亲！但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可以为梦想而献身的人，如果不是那梦想，她将不会拥有她的爱情，如果不是那梦想，她将不会再去跳舞，如果不是那梦想，她将不会再见那个骆凡骏！母亲呀，你让我如何走进你的世界！
　　
　　 ——妈！
　　
　　 我朝母亲深深地跪下去，身体随即也虚脱了，廖局长朝陈主任使了一个眼色，陈主任借搀扶我手臂的时机，拿起我的手指，朝那张死亡通知单上摁手印，——我已经不能睁开眼睛，陈萍也只顾了照顾哭泣的小倩，根本就没有看到陈主任手里的动作！
　　
　　 这手印不能摁！
　　
　　 ——说时迟，那时快，从走廊里猛地蹿进一个人来，此人五十开外，头发花白而直竖，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怒眉眦目，气势汹汹，他一把将陈主任推到门口，恨恨地掏出一把尖刀，说，骆小勇和骆小志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替他卖命！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不能让巧巧糊里糊涂地摁手印！我饶不了你们，潘玉玲（我母亲的名字）饶不了你们，你们天理难容！
　　
　　 廖局长赶紧握住此人的手，说，骆老，你误会了，我们一直搀扶着巧巧的，我们一直是在帮助她的，你放心，我们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不是说好让你好好休息的吗，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呀，难道你不怕别人看到你吗？
　　
　　 哈哈哈，我骆凡骏什么时候怕过呀，都认为我老了呀，说一两句好话就能糊弄过去，我要说的是，我并不糊涂，我今天来，我就是要向全世界澄清，潘玉玲是为我死的，——我们在旧舞场里跳着跳着舞，突然她就倒在了我的怀里，她说她做梦都梦见死在我的怀里，如今真的死在我的怀里，她反倒解脱了，而我呢，我将背负这愧疚到何时呀？我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意识完全清醒，我今天来，我还要解开一个秘密——
　　
　　 哦，这就是骆凡骏！我在心里惊呼了一声，突然甩开陈主任的手臂，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总算见到你了，你是怎么将我母亲忽悠死的？而且，你一直在装疯！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的眼睛！今天，我要让你为我母亲抵命！
　　
　　 说着，我甩开膀子，就去夺他手中的尖刀。我以为他会躲，但他没有，他直愣愣地望我，将尖刀递到我的手上，说，能够死在亲生女儿手下，是我的荣幸！我愿意这样死去，我愿意立刻就去追赶你母亲！
　　
　　 这句话如同一枚重磅炸弹，炸飞了我身上披拂的铠甲，尖刀在我的手掌里摇晃不止，我的心很疼，我想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止住那锥心的疼痛，手起刀落，陈萍伸手打掉了我的尖刀，恨恨地说，冷静！冷静！
　　
　　 我想起了我昨夜翻开的那本日记，我比谁都明白了我的身世，但我为什么还要来呢，是因为我要替我母亲收尸，还是因为我要与那个所谓的生父相认，——如果那耻辱当众剥开，我会怎么样呢？在这件事情上，谁比我更加耻辱，谁是最耻辱的人？
　　
　　 走廊里又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门口的中央出现了一个肥胖的老女人和两个青年男子，男子喊骆凡骏爸爸，并拉扯着他朝门外走，老女人则横眉竖目，指着骆凡骏的鼻子，说，你说她是你女儿，你有什么证据吗？仅凭潘玉玲那个狐狸精说说就是嘛，——还不知她和谁怀得野种呢，乱摁在你身上的吧！我告诉那个婊子养的小妮子，骆凡骏的精神病已经有很多年了，他和你妈之间也不是爱情，他们是一对媾和的野狗！
　　
　　 骆凡骏要挣脱那两个男子的手臂，扭动着身子，胳膊始终被他们死死地抓住，他回头望了我一眼，说，她就是我的女儿，只要她答应，我可以和她做DNA亲子鉴定！我和潘玉玲的生生世世相爱，你们谁也挡不住！我没有精神病，是你们要控制我！现在，我也要死，要和潘玉玲一样死！你们别不信！
　　
　　 胖女人朝那两个男子一挥手，他们就松开了骆凡骏的手臂，她说，既然你老骆非这么说，那你和这个小妮子，做DNA亲子鉴定吧！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女儿，我要证明一下，潘玉玲就是一条骚狐狸！
　　
　　 我就这样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我不能容忍这么一个女人来侮辱我的母亲！她的话字字句句砸在我的心上，让我无处退缩，我不能眼见着母亲用死，都换不回自己的尊严！
　　
　　 我和骆凡骏做了DNA亲子鉴定。
　　
　　 四
　　
　　
　　
　　 小倩睡熟后，我和陈萍坐在橘黄的灯影里。
　　
　　 陈萍说，你就这么将你母亲放在太平间里？我说，暂时，只能这样啊，上午那个情势，你也看到了，我能怎么办？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呢，这件事情你真不该追究下去？你以为这样做下去，你母亲就有尊严了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下去，你就能在翼城抬起头来了吗？你这样做，不但经济上受损失，而且精神上也受打击呀！我看你当时就应该在死亡通知单上签字，那样至少你还不被众人耻笑！再说了，你根本不用做什么亲子鉴定，告诉你吧，早在咱们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骆凡骏的亲生女儿！
　　
　　 ——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女儿？
　　
　　 陈萍掩嘴窃笑，你想呀，翼城就巴掌大一块儿地方，这点事还能藏得住？咱班里的同学几乎都知道呀！
　　
　　 我张大嘴巴问，你还知道什么呀？她说，我还知道，你养父没有生育，你母亲一直和骆凡骏藕断丝连，他们经常在建设局的春华舞场幽会，后来他们有了你，他们就更断不了。可没过几年，你养父就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我想起昨夜所看到那本蓝色日记本，想起那本蓝色日记上，所腾起的阵阵陈腐之气，我知道陈萍说得就是事实，但我所不明白的是，我母亲和骆凡骏的事情，怎么地球人都知道呀！同样，我更不容许陈萍用这副轻蔑的口气，说起我的母亲，我柳眉倒竖，瞪着两眼，张开五指，就去掐她的脖子！
　　
　　 你再说，我就掐死你！
　　
　　 陈萍被我掐得喘不过气来，她说，你有本事把全世界的人都掐死呀，你把我掐死了，还有别人去说你呢！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承认这个事实！你不要为你母亲争取什么，你倒应该为你自己多想想！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敢于这么对你说话，也只有我真正为你着想！你想想今天你所遇到的那些人，想想他们所看你的眼神！包括你的生父骆凡骏，他想过你以后的生活吗？他以为给你验明了血缘，就能给你母亲的爱情一个公道吗？他以为你得到了骆家的财产，你就获得了尊严吗？——不是的，秘密远比这些重要！你所做的，就是不承认不接受不追究不理不睬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陈萍紧紧地抱住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结婚吗？就是因为我看透了爱情的本质！所以，我不要爱情，不要婚姻，独身没有什么不好呀！你也不要老拿你母亲的爱情做借口！
　　
　　 陈萍关了床头灯，我模模糊糊地睡去。
　　
　　 闭上双眼的刹那，我却看到母亲穿着一袭红裙，挽着浓眉大眼花白头发的骆凡骏，缓缓向我走来。她的脸上施了一点胭脂，两眼灼灼，柳眉如画，猩红的嘴唇启开时，我还能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儿，我高叫起来，说妈，你的嘴里真香，你的身上也香，你整个人就像一朵栀子花呢！母亲有些害羞了，脸儿更红，她说，巧巧呀，这都是因为你爸爸呀，我才变得这么美丽！你看哪，这就是你爸爸，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是他让你获得了生命呀，你要记住他，要永远感激他！……
　　
　　 我说，妈妈，我的爸爸哪能这么老呢！他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你弄错了呀！
　　
　　 母亲并不回答我的话，她让骆凡骏亲吻她，紧紧地抱着她，他们就这样疯狂地旋转起来，疯狂地跳起舞来。她翩翩的红裙，像张开的硕大花瓣，像满溢的红霞，像飞飘起来的红羽，艳艳地飘，艳艳地落，让整个舞场都覆盖上了红色，那红色沁上我的面庞，湿了我的眼睛，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红的颜色越变越深，猩红猩红的，终于从她的红裙底下流出了浓稠的鲜血！我大叫起来，妈，你不要跳了，你就要死了呀！母亲冲我展露出醉人的笑，她说，妈就是愿意跳舞，就是愿意和他在一起，妈这一辈子就爱了他一个人，妈就要为爱情而死！不要追究我的死，我死得很单纯！
　　
　　 她甩动水一般的红袖，就要离我而去，我扯着脖子大喊起来，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不要呀，妈妈！
　　
　　 她莞尔一笑，那笑靥如同最灿烂最妩媚的春花，她说，巧巧呀，我只能是你的妈妈，他只能是你的爸爸，巧巧呀，你就认了吧！认了吧！
　　
　　 ……
　　
　　 我还要喊叫的时候，但见一缕冷风倏忽间吹来，撩起我的头发，灌进我的嘴巴，让她的声音传向最虚飘的宇宙，我挣扎着臂膀，正想随风而去——
　　
　　 你还不起来呀，看看都七点半了，快起来吃早餐吧！陈萍将她的厚嘴唇凑在我的耳边，大声叫起来。
　　
　　 我揉揉惺忪的眼，从床上坐起来，陈萍挨着我坐下来，她说，巧巧，刚刚建设局的陈主任打电话说，骆凡骏昨夜里死了，据他的家人说是心脏病复发！唉，巧巧，你可不要激动，要冷静一点，现在DNA鉴定结果还没有出来，医学上还不能证明你是他的女儿！所以，这件事，你还是应该回避！但是呢，你不一定回避得了呀！